夏玉瑾如五雷轰顶，铁青着脸色立刻反驳：“军师多虑了，没有的事。”
秋水似乎没听懂，指着梧桐树下正抱着诗经的叶昭，故作疑惑询问胡青：“你看将军手里抱着是什么？最近有些眼拙，看不清。”
胡青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回答道：“太远我也看不清，我想，能让将军贴身紧抱定是珍爱之物，一言难尽啊，一言难尽。”
两人渐行渐远，议论声小，渐渐消失在回廊。
仅剩丢魂的夏玉瑾思忖后，强撑着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趔趄走过去，越靠近那两个，从叶昭口中发出的，沉甸甸音节愈加清晰。
叶昭一手抱着诗经，一手抚摸小腹，唇不断翕动，一遍遍默念惜音名字。
夏玉瑾肚子里的醋和妒开始翻江倒海，犹如气势汹汹的，滔滔浪水席卷而来，怎么盖都盖不住。
在快要到叶昭身旁时，他却踯躅，霍然感觉有点苶，悻悻停下脚步后，目光深深地看着叶昭，深到看不清里头的风起云涌，又夹糅千丝万缕的无序思绪。
那么，人到底会在什么情况下，疯狂追求逝者的痕迹呢...
自怀二胎以来，书房总是会隐隐绰绰地传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之类诗词的声音，众人皆慨然嗟叹，到底是何力量，才让习惯拿大刀的活阎王，转而拿起最令她头疼的书，耐着性子背诗经。
郡王府则在声声叹息，度过一日又一日，直到德宗十九年，南平郡王妃诞一女，粉妆玉琢的女娇娃。
小小团包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咂咂嘴，圆溜溜的眼睛一看到叶昭便弯起来，她忽然掀起一抹笑。
心湖又是一阵浪花泛起，涟漪圈了一圈，软和极了也暖和极了。
起名夏天玉，封华河郡主，小名思音。
自此以后，郡主成了大将军叶昭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溶了。
所幸她的闺秀从小乖巧懂事，不像哥哥夏天佑那般闹腾，好读书爱抚琴，平时无事便会背诗经的内容给母亲听。
自己也是满心欢喜，每次背书她的母亲总会，耐心的在一旁静静听着，而望着她的眼眸似落了星辉，璀璨夺目，却有数不尽柔情，道不出的千言万语。
四运循环转，寒暑自相承。
兜兜转转，约莫又是几载流水。
郡王府偌大的书房阒无人声，除了摇摇晃晃的灯火和光影，四周皆是死寂沉沉，连轻柔拂面而来的风，都隐约多了几分绝望。
叶昭从书架最顶端画轴堆里，拿出那副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画，被翻遍无数次，余留的痕迹清晰可见。
她倏然一笑，缓缓将画轴搁在桌案上，先摩挲边缘许久，才拉开系绳，陈旧的墨迹勾勒出熟悉到入骨的面孔。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神色暗淡的叶昭，双眼却如浓墨色渲染活泼生动，灼灼生辉，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敢脱下沉重的枷锁。
撇去那股幽冷的光芒，不再是天下兵马大将军，不再是郡王妃，不再是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仅是柳惜音的阿昭。
“惜音，这幅画...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
叶昭依稀记得多年前找画师画时，一直画不出自己想要的，随后暗暗下决心，空闲之余，瞒着郡王府的人同画师学习，奈何此方天资较差，而拿惯大刀的手，改为握笔轻描，着实为难她。
尽管她有毅力，诚心，约莫花了几年，才从起初歪歪曲曲的手法渐渐生熟，勾勒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面容，也就仅此一幅美人画足矣。
“也是...我自己看了都会嫌弃。”
叶昭坐在书案后，靠在椅背上，桌子上铺展是心尖上的表妹，曾说过要护她一生之人，却因自作聪明送回漠北。
不料那一别竟是生死离别，下次再见时靠在怀里之人，她感受到温度骤然不翼而飞，然后一点点，慢慢变冷，直到...
那为她拭去泪水的手无力垂落，才意识到已然生死天埑。
“惜音，你如果觉得不好，一定要...记得来告诉我，我每晚都在...等你。”
她伸手抚摸画上的陈年旧迹，从她光洁的头，顺着柳月眉，滑过盈盈秋水的双目，最后落在朱唇旁边。
指尖所触及的微凉在告诉她斯人已矣，不复返，她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阵阵剧烈绞痛，唇边竭力漫上来的笑，却接二连三有泪水划过。
胡青曾经说过，一个人可以不怕痛，不代表不会痛。
一个人可以不怕寂寞，不代表不会怕寂寞。一个人可以接受失去，不代表不怕失去。一个人可以不会哭，不代表不会难受。
可她仍旧不会在众人面前落泪，即使多年前，柳惜音的葬礼时，她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波澜。
而寥寥心事，谁人知晓？唯有夜深人静之时，她独坐观心，始觉妄穷而真独露，默默落泪，一双眼睛红的像被血染过，蜿蜒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别人不曾见过的叶昭，也是真正的叶昭，都说在战场磨出之人，经过刀剑血影，尸山血海，心都是冰冷到极点。
不料，她叶昭确实表面过于坚强，而内心却总是轻而易举被击溃，她活了一辈子，赎了一生的罪。
奈何最愧疚之人，却不给她一次机会去补偿，如今她不负天下，不负叶家，不负夏玉瑾，却唯独负了一人。
“惜音...我叶昭戎马一生，如今得以解甲归田，曾答应你的名山秀水却...再也办不到。”
唇边漫上来的笑，来得快去得快，勉强维持的弧度皆是苦涩，她深深叹息一声，手又下意识搭在画轴上。
先是囫囵，仅此惊鸿一瞥，让她温暖又极其遗憾，然后慢慢将卷起，小心翼翼地系好系绳，收紧在掌心中用力倚在胸口。
却越发难受，绞痛感越演越烈，她微微闭上眼睛，平复许久，心头无序的频频跳动才略微稳下来。
“惜音...我下次再来看你。”
叶昭将画轴放在书架最顶端，最靠边，以防她那调皮的世子又偷偷看。
她的表妹只能自己看...
叶昭扶着桌案边缘，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那狼狈不堪的身躯，如今也是半埋黄土，她倒丝毫不在意，现大秦已倒载干戈，自己也可以得空偷懒，抽出时间陪陪她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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