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京外城,沿东大街出城,第二个路口右转,再走大约五百步,脚下的路开始变窄变荒。
在这条羊肠小道的尽头,有一座被遗弃的小院。
原主人建盖这座小院,应该是为了看护后面的果园。
如今天下大旱,果树早已枯死。
就连林带院一并抛弃,反而成为别人的栖所。
小院四周早已荒凉破败,院内却被人收拾干净整齐。
紧闭的院门,矮小的夯土院墙,掩不住院里风光。
三名男孩或盖着,或夹着被子,睡在院子里。
因为,他们的床,被师父口中的财神爷霸占了。
这个只有一间屋子的小院,住着师父、师母、徒弟共六人。
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硬是挤出三间卧室。
最大一间,住着三名男弟子。
最小一间,留给唯一的女弟子。
剩下的那间,住着他们夫妻二人。
这样的布局,导致屋内的活动空间很小。
于是,这一大家子,总喜欢待在院子里。
即便如此,也从没有过,在院子里过夜的经历。
太阳升起足有一个时辰了,那些男孩还在呼呼大睡。
院中角落,一处废弃狗窝内,爬出一名矮小中年男子,迎着温暖的阳光伸着懒腰。
整理整理头发,将放在狗窝顶上的帽子取下来,戴在头上。
从怀里拿出一朵绒花,插入帽子。
拍拍身上灰尘,活动几下腿脚,悄声来到大弟子飞黄跟前。
正准备以一名严师的态度踹上一脚,随后再唠叨几句什么日上三竿的屁话。
可刚一抬脚,大徒弟一个转身。
一张可爱的,长满雀斑的小脸蛋,双眼紧闭扭了过来。
此情此景,令毡帽男子倍感骄傲。
甚至,夸奖起自己来。
“这一路颠簸来到尚京,路上见过太多饿死,冻死之人。
可师父我,一路上把你们几个养的白白胖胖的,我都佩服我自己!”
这位其貌不扬的师父,越想心里越美,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手背身后,慢慢悠悠的在院内踱步,欣赏他的功绩。
停在喜欢趴着睡觉,脑袋圆圆的二弟子腾达身侧。
驻足观瞧,老气横秋的叹息一声。
“师父都跟你说了多少次,做贼的不要趴着睡觉......。”
最后来到,相貌最为俊俏的小弟子冲天身边。
看他将被子对折,盖一半,铺一半,身体笔直的躺着。
满意的神情还未流露在脸上时,冲天立马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刚要开口,师父对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瓜,轻言道上一句:
“懂事!”
起身,笑脸盈盈的大叫一声!
“起来了!”
飞黄与腾达被惊醒后,慌里慌张的四下观望。
发现是师父后,身体放松下来。
闭着眼睛,晕晕乎乎的揉捏这一夜受苦受累的胳膊腿。
“早..师父..”
“师父..早..”
距离师父最近的冲天,坏笑道了一声:
“师父,早安。”
屋内,三名男弟子的房间,躺着一位浑身缠满布条的壮汉。
床头斜坐一名年龄稍大,身段极好的女子。
该女子,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装着日月星辰,眨眼间仿佛一道光影,美轮美奂。
她正上下打量,昏睡的高大威武男子。
那纤细的手指,不断弹压受伤男子。
透过布条,闭眼感受伤口愈合程度。
反复检查时,小声嘀咕。
“也不知道是谁哦,那么狠心!连一颗牙都没剩下。”
她就这样闭眼检查着……。
突然,手指像被尖刺划伤一样,猛的收回手掌,脸色骤变。
用一种逃离的状态,起身走向小院。
“大早上的吼什么!?不怕把你的财神爷吵醒了?”
女子一嗓子过后,三名男孩吓得连忙佯装收拾被子,动作别提多拖沓缓慢了。
头戴绒花的男子,毕恭毕敬的来到媳妇跟前。
“哎呀,把我貌美如花的妻子吵醒了?我真该死,真该死!听您的,我小点声......。”
女子侧身倚这门框,言语讥讽。
“狗窝还睡得习惯?”
“习惯,习惯.....。”
“习惯就好!在你偷回来的人,变成财神爷之前,你只能睡狗窝,明白吗?”
男子谄媚一笑:
“明白,明白。”
“媳妇还需要什么药材,我这就去弄些过来。”
女子白了一眼丈夫,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
“这一晚下来,补血用的当归、地黄、白芍少去大半。
补气用的人参、茯苓、甘草几乎耗尽,才吊住你财神爷的一口气。
还有什么预防伤口溃烂的,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材,七七八八加起来,怎么也有一二百两。
这笔账,先记你头上。”
这位其貌不扬的丈夫,从妻子口中听出,他的财神爷有救了。
“我的梁大神医啊!我貌美如花的妻子啊!我就知道你能救活他,全天下也只有您,有这本事!”
紧接着竖起大拇指,继续恭维。
“您真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师母,我饿了......。”
唯一的女弟子,被吵醒了。
她揉搓着双眼,走出房间。
来到师母脚下,抬头仰望,师母那张被挡住的半张脸。
“师母...我饿了...。”
“哎呦,我的小可人儿,我的小一飞醒来了?师母这就给你做饭去!”
说完,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吼道:
“老大!打水!
老二!劈柴!
老四!.....老四去照看财神爷!”
飞黄快速将被子胡乱卷起来,放在院里的石头上,小跑来到房屋背后。
那里有一口放水果的地窖,现在用来藏匿师父偷来的水桶。
腾达将被子压在师哥被子上,跑到果树园拾柴。
冲天将被子叠放整齐,放到师父睡觉的狗窝上。
缓步走入屋内,老老实实的站在门口,守护那位身受重伤的陌生人。
这位漂亮师母,平日里虽对几名男孩较为严厉,可在吃食方面绝没亏待过他们。
她秉着男孩一定要吃干粮的原则,就算早晚,也会有馒头、米饭、烧饼之类的主食。
这些食物,在平时里不算什么。
在如今这种世道,能保证家中有水,缸里有面,桶里有油。
可见这位其貌不扬的师父,是何等本事。
师母今天早上为弟子们准备的是大饼和稀粥,在配上一些腌制的咸菜。
很快,一桌吃食准备妥当。
飞黄抄起一张大饼,用勺子挖出一勺腌菜,均匀的平铺在大饼上,最后卷起来一口一口的咀嚼。
师父看着他的吃相,情不自禁的说道:
我看你吃饭,我都能多吃几张饼......。
腾达则喜欢将饼掰碎,泡在米粥里吃。
他每次这样吃饼,师父总会说上一句“白瞎大饼了。”
一飞和师母将一张饼,一分为二,一人各吃一半。
等大家都吃饱了,木桌上还剩两张饼,半盘腌菜和一碗清粥,这都是留给冲天的。
其他人,各自将自己的碗筷放回厨房。
狭小杂乱的厨房里,一飞悄悄央求飞黄:
“师哥,你出去做事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回个漂亮的首饰盒啊?”
“没问题,师哥给你寻个全天下最漂亮的首饰盒。”
飞黄信誓旦旦的说完,看着一飞的表情,又犯糊涂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师妹每次应该高兴的时候,表情却像在生气。
她正板着脸望向自己,怒气冲冲的说道:
“可不许骗人啊!!”
闯入的师母打断二人谈话。
“都出去,我要刷碗了。”
与厨房正对的卧室,冲天正端着一碗将米粒碾碎的稠粥,一遍又一遍的来回搅拌。
冲天试了试粥的温度,已经不烫了,可他还在继续搅拌。
因为,他知道有一种温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灼热整个身体。
......
冲天的母亲,相貌端庄出众。
曾在一大户人家做绣工,有一位情投意合的伴侣。
因她手艺精湛,备受女主欣赏。
一次大户人家的聚餐时,这家女主人穿了一件她绣的衣服,成为这场聚会最亮眼的女性。
好多门阀女子,询问绣功出自谁手。
女主人的虚荣心作祟,把冲天的母亲叫到宴会中心。
在女子们钦佩她有一双巧手之余,一名官吏更是被她的美貌吸引。
此次以后,这名官吏多次为难这一大户人家。
男主人几番交涉后,终于知道官吏的用意。
他便假借为冲天母亲招揽刺绣工作为由,将其骗到官吏的一处私宅。
那天起,她被软禁私宅,受尽苦难。
等她挺着肚子,被赶出私宅,已经过去两年时间。
她没脸回去,只好四处游荡。
等冲天被生下来,她有几次都想掐死这个孽种。
可每次都在快成功时,看见孩子痛苦的表情,又收了手。
冲天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母爱,没有亲情生活了四年。
第五年,整个春天都没下雨。
多数麦子枯死在地里,家家户户都在吃余粮。
这让以乞讨为生的母子,难以生存。
初秋,冲天的母亲投河自尽。
她在临死前,都没教过小孩说话,冲天甚至连妈妈都不会叫。
一名年仅五岁的小孩,拖着干瘪的身体,游走在街道上,捡拾他认为可以吃的任何东西。
又旱了一年,他开始吃树叶,吃死掉的,腐烂的人畜。
那些腐烂的肉,使他染上重病,身体像个滚烫的火球。
冲天萎缩在干涸的桥洞下面,身体多处溃烂,蛆虫在伤口处来回蠕动。
他已经两天没能走出桥洞,甚至连饥饿的感觉都没有了。
眼皮越来越重,浓重的睡意笼罩全身。
等他再次睁眼时,一名头戴绒花,其貌不扬的男子正向勺子吹气,又将勺子递向自己。
冲天每咽一口粥,就像在咽一颗火球。
从此以后,冲天有了师父,有了师母,还有兄弟姐妹。
师父教他本领,师母医他的病,教他说话,兄弟姐妹陪他玩耍。
可怜的孩子,到现在才知道,生活原来是这样子的。
冲天为了不让面前的陌生人,咽粥如咽火球,他把粥吹了一边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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