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安善娘所做的同心结，终于还是赏给了杨薏陵，并由小双亲自捧着一路送回去。小双从王良鸿手里接过那丝绒盒子时，李承天忽然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双一眼，道：“雪儿身边的宫女朕大抵有个印象，可这人朕瞧着却是面生得很。”
杨薏陵赶紧解释道：“嫔妾瞧这小丫头伶俐得很，又在浣衣局里备受冷眼，前些日子便妄自做主，把她从浣衣局里讨来了。”
“不过一个宫女，有什么打紧。”李承天微微蹙眉，“这宫里的欺下瞒上之风，朕是知道的，没想到浣衣局里的也是如此。你将她要在身边，也是她的福气。”
略微打点几句，转眼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李承天有心陪同周蕴真，李云潋也还要去看看重病在床的太后叶冰，四人便各自散了。杨薏陵由绿萝陪着，一路不急不缓地回景泰宫去。
四下无人，安静得几乎是呼吸可闻。绿萝一面瞧着杨薏陵的脸色，一面竭力压低了声音，问道：“小主莫非有什么心事么？”
“能为何事？我不过是觉着，长公主殿下对我有些太好了。”
是真的“太好”。初见叶冰被刁难时开口相助，在海棠苑听戏替她解围，在众多生辰礼物中唯独把她送的红珊瑚手钏戴在手上，故意让她在打马球时“偶遇”李承天，甚至不惜以艳丽得过犹不及的桃红骑装衬托她这“令人耳目一新”的柳绿。可如果真的是相见恨晚，想要在后宫助她之意，为何又要让静太妃吐露“云英”之事？
绿萝默然片刻，道：“长公主同皇上感情甚笃，皇上挂念小主，长公主该是为了皇上罢，小主尽可宽心。”
杨薏陵不欲多说，只点点头。
二人闲庭信步，不知不觉间也不知到了哪里。午时刚过，阳光已有些猛烈，二人虽走得慢，还是免不了劳累。
忽然听得一阵女子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四方，安得猛士兮守故乡——”听过苏以柔的天籁之音，杨薏陵觉得这歌声虽不比苏以柔的清婉动人，却胜在嗓音开阔，隐隐竟有一种意气拿云的感觉，其意境比苏以柔这般的缱绻声色更胜一筹。
杨薏陵忍不住向歌声源头寻去，只见眼前一座依稀露着繁华的宫殿，可它却好似蒙了旧色，在夏日灼亮的晴空下倒有些颓败。一位粉衣佳人扶墙盈盈而立，如水秋瞳顾盼含情，见到杨薏陵来，那张芙蓉般的脸上笑容轻浅，仿佛一早就料到她会注意到一般，上前一步恭敬地屈身行礼：“奴婢见过醉美人小主，愿小主安康吉祥。”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位小宫女也跟着行了礼。
杨薏陵仔细一看，不由得暗自一惊，她本就暗觉眼前这浅粉色苏绣月华宫服的妙龄女子形容生得熟悉，没想到竟是从前在养元殿里当差的宫女芙蓉！
绿萝见杨薏陵怔愣，心中明白，便在她耳边低低地提示道：“小主，这里是云琅宫。”
杨薏陵回过神来，只颔首疏离一笑：“石宝林免礼。”
石韫玉又从容不迫地谢过，抬眼看杨薏陵凤眼修眉，风髻露鬓，也就称赞道：“奴婢在这宫中当差数载，也未曾见过醉小主这般气度的人。奴婢虽然在这里虚担了一声小主，可却连云琅宫也禁足出不了，漫漫时光也难消磨得很。不知醉小主有没有这般雅兴，赏脸来同奴婢喝一盏茶？”
杨薏陵打量了一眼石韫玉身边那个低头的小宫女一眼，道：“那真是极好，本小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心里却道，这芙蓉虽是迫于生计而没入宫中为低贱的婢女，可她那般的周身气度，倒真不像是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女儿，而是一位端庄清丽的大家闺秀了。眼下她面如春风令人心悦，礼数也是不卑不亢、万般周全，让人挑不出错来，杨薏陵虽然自知不宜深交，但眼下石韫玉还禁足云琅宫，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更何况那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谜面，何尝不是对自己千万句的欲语还休。
石韫玉将杨薏陵引入寝殿中，命人泡了茶，并亲自奉到杨薏陵手中。杨薏陵不知她为何这般殷勤，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只道：“有劳石宝林。”
石韫玉客套一番，又与杨薏陵话起家常，杨薏陵这才知道曾经的宫女芙蓉，如今的宝林石氏名唤韫玉。她略微皱眉思索了片刻，道：“说来也奇怪得很，并非本小主有意而言之，不知是否是出自典故的原因，‘石韫玉’这名字本小主听着却是颇为耳熟。”
“是么？若能与醉小主有一段前缘，倒是奴婢的一大幸事。”石韫玉眼光微动，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又道，“听说醉小主是金陵人氏，奴婢与醉小主竟是同乡呢。”
“石宝林也是金陵人氏？”杨薏陵心思一转，觉得石韫玉之所以如此风度，想必也曾是出身前朝大家，然后家族和杨氏一样遭遇不测，故而倾颓。也就徒然生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看着石韫玉慢慢道，“石宝林……从前家住金陵么？”
“是的，奴婢出生于金陵，可是籍贯上写的却是苏州。”石韫玉似乎开始了她悠久的回忆，“奴婢的父亲是一位一身正气的人，只可惜福薄早逝。当初奴婢的父亲曾对奴婢说，他在这世上只一知己，他可为了那知己肝脑涂地。”
“能让令尊这般敬重的人，想必也是一位浊世佳公子了，也许他们二人高山流水，是一段佳话。”
“那人……”石韫玉顿了一顿，“和奴婢的父亲，其实并无深交。”
石韫玉又留杨薏陵用过午膳，二人席间言谈总还算愉悦。在辞别之时，杨薏陵正要道谢，石韫玉突然对俯身对她一耳语：“留意太医向荣。”随后声音微扬，想必是故意说给人听的，“奴婢之前瞧着醉小主颈间似是落了一片绿叶，这才有意替醉小主拂落，怎么一转眼那叶儿就不见了？”杨薏陵会意，只顾着高声说道：“本小主一身柳绿，宝林想必是看错眼了。”
杨薏陵从云琅宫回到景泰宫后，心里还念着石韫玉所说之事。既然石韫玉故土金陵，那么“夏至”一语很可能就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了，可惜她只是一介女儿身，又陪伴君王侧，如何能实现复国呢？她的父亲究竟是谁？为何她要让自己小心向荣？
石韫玉，到底是敌是友？
念及金陵，杨薏陵心中一动，招来了小双。确认周围都是信得过的人，白梨已经被紫菱支使着去晒被褥了后，她一面喝着李承天派人吩咐备下的酸梅汤，一面叫小双把之前那装了同心结的丝绒盒子端上来看一看。小双将盒子恭敬地呈至杨薏陵手中，那锁扣的月光石在白日之中，依旧显得光彩夺目。
她端详了一下手中的丝绒盒子，那莹莹不灭的月光石上镌刻的乃是曼珠沙华的花纹，配以滴水图案，盈盈生动，在这四平八稳的盒子上看起来妖艳又诡异，更像是某种符咒或者图腾。杨薏陵心里咯噔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小双将盒子好好收起来，不要叫人留意到。
当晚，凤鸾春恩车银铃清脆如鸣玉，又是为了载杨薏陵而来。杨薏陵在海兰姑姑的服侍下登车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禁城，月夜宁静，不闻风声，可又有多少人潜伏在黑暗之中无声地发怒？
李承天和杨薏陵浓情蜜意，一番缱绻之后，二人本来白日里就打了马球，也都累了，一下子就进了黑甜乡。夜色沉沉，睡梦中的杨薏陵却感觉自己仿佛溺水，身子在海面上载沉载浮，一下是窒息，一下又是重生的希望——
她又做了常常会做的那个梦。
在梦的尽头，杨若陵同她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进了房间，可是杨薏陵刚一踏入房间，身边的杨若陵就忽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杨薏陵先是着急了一阵子，然而也许知道是在梦中的缘故，并没有特别着急，思忖半晌，觉得三妹在杨府中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也就索性先进了屋。
屋内，一位梳着反绾髻的窈窕少女背对着杨薏陵坐在一张黄梨木小椅上，她姿容端庄，穿着一身时新的烟水紫回字宫装，杨薏陵因同慕可姬十分熟悉，从这背影便轻易认出了她，连忙欢喜地上前道：“可姬，你来了！”
慕可姬依旧背对着她，面对杨薏陵的招呼也无动于衷，只哀婉低沉地道：“回雪，我有事情要同你说。你——先不要过来。”
“啊？那，那你说。”杨薏陵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等着慕可姬再次开口。
“是关于我的……你知道么？今年的花灯节上，我在同家人落单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年轻男子。我们俩都戴着小铺上买来的面具，故而看不清彼此的容貌。”慕可姬缓缓地开始了叙述，她轻轻摆弄了一下一旁桌上的一盏小灯，那灯不知怎的忽然就亮了。杨薏陵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一想到面前的是密友慕可姬，也就不住地劝自己安心，不要多想。
“在我被人为难的时候，他出手救了我，还陪我一起去放了花灯，最后帮我找到了走散的哥哥……虽然只过了一个晚上，可是，我从未见过这样风度的男子，不由得有些心旌摇摇……”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也许同样是对我有意，便赠了我一支羊脂白玉簪，许诺如果以后再见，一定会许我十里红妆……”
“那……他怎么管你叫‘雪儿’？”话已至此，杨薏陵也明白了她要讲的男主角是谁，心里不禁有些打虚，可是还有一点萦绕在心头的疑虑是，他为何以为慕可姬叫“雪儿”？
慕可姬苦笑道，“我哪里知道他是天子……我只当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有所期望，怕万一惹出什么事给慕家，便有意哄他。我……因平日里与你交好，马上想起你，‘回雪’这名字虽然不多见，‘雪儿’却是一个寻常的，所以就骗他我叫雪儿，连那簪子也不敢留，急急送了你，怕旧情难忘……谁知……”
“可姬，你……”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慕可姬冷不防地回了头，映入她的眼帘的并不是那张熟悉的娇俏可人的脸，而分明像是一个怪物，双眼滴血，满脸阴霾，像是要把眼前的杨薏陵生吞活剥了一般，连慕可姬那一贯清澈得令人一听就很难忘记的声音也变得嘶哑粗嘎：“杨薏陵，我等了你好久！”
杨薏陵一手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大腿，才勉强把接下来即将冲出喉咙的尖叫声吞咽下去，待要跑出这诡异的房间，回头看时不知怎的连房门都消失不见了，正暗自毛骨悚然之际，慕可姬手里已拿了什么东西来狠狠地划她的脸：“我叫你不要过来，我害怕我控制不住，想要除之而后快……杨薏陵！我自认为和你是知心至交，可就为了那些虚浮的荣华富贵，你竟然要顶替我去获得爱情！披着别人的皮囊，你一切就都心安理得？已经逃过一死，为何还奢望宠冠六宫？更何况你不是一直喜欢周蕴真么？你这么做，难道就对得起周蕴真？”
杨薏陵大惊之际，脸上已被划出血来，她忽然发现慕可姬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那支羊脂白玉簪！
她猛地咳嗽了几声，虚弱地道：“我……我也是……身不由己罢了……阿若……阿攸……阿菡……”
慕可姬疯狂地狞笑道：“也是我傻，是我傻！既然你背叛我，我绝对不会叫你也好过，我要让你也身败名裂！”
杨薏陵嘶声尖叫，忽的眼前一暗，也不知接触到了什么，仿佛是一种冰冷潮湿的感觉，慕可姬疯狂的身影变得遥远暗淡，又过了片刻，梦魇便撕碎了一般滚滚散去。
睁眼一看，却是小双愧疚的脸。
“小……小主……是奴婢一不小心，看小主仿佛做了噩梦，冷汗流个不停，便自作主张给小主绞了冰帕子来。谁知奴婢笨手笨脚，把帕子不小心落在小主眼上了……”小双手里还无措地拿着那张缠云纹帕子，“奴婢一定是把小主给弄醒了……”
“罢了，不必放在心上。你做得很好。”杨薏陵略松了一口气，想起梦里的场面，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疼，便另找话道，“皇上已经走了？”
“是的，皇上已经上朝去了。离向皇后娘娘请安还有一会，小主是想再歇一歇还是……”
杨薏陵略微缓了一缓，还是摇头：“不，这便扶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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