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从海听了，没料到竟是这样，一时也变了脸色，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好奇心作祟。他不耐半晌，差点去掌小肖子的嘴，到底还是忍住：“这种话哪是能随便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罢了！”二人都有些心虚，当下不再多话，心照不宣地急急当差去了。
连过几日都是宁静，谁知这天，绿萝在给杨薏陵泡茶时发现剩下的茶叶竟已不多，心里暗骂内务府，只怕是又随意克扣了杨薏陵的额度去充给方小宛了。她虽不是小双那般在杨薏陵身边长大的丫头，但也是个护主子的，当下便要去内务府讨说法，白芷叹了口气，拦着她道：“你去讨份内茶叶便罢，只别太张狂了，皇上如今宠着容昭媛，内务府见风使舵也是有的，你也不看看当初小主承宠时用度有多么好？你和内务府总管黄公公就是吵起来，没的茶叶讨不到，却给小主添麻烦。”
绿萝没好气地道：“知道知道，小主倒曾在我面前说姐姐心思缜密呢。我不过是气不过他们这样对待小主，却成了我的不是。”一番话说得白芷脸上也有些讪讪，只道：“那你去吧。”
绿萝到了内务府，远远的竟听见宝珠的声音：“不过是点玫瑰精油罢了，昭媛娘娘吩咐的事，黄公公人怎么这么不爽快？宁才人素来是好性儿的，还能说什么不成？”宝珠平日里说话就声调颇高，再加上方小宛得宠，更是日日在景泰宫里吊嗓子似的，她的笑声常常能掠过那些梨花树，直直地落入杨薏陵的院落中。绿萝早听惯了她的声音，故而现在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不由得僵在门外，心中暗自思忖：“怎么宝珠也在？听这口气，又该是要克扣宁才人的用度了。玫瑰精油这种东西用来梳头发倒是很好，难怪容昭媛又要来抢。这样仗势欺人，算得了什么！”刚走进去，果见宝珠横眉立目地站在那里，用凤仙花染了色的指甲指指点点。指甲的颜色很鲜艳亮丽，衬托出了黄公公黄吉的形容苍老，只见他急出了满脸皱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一阵伏低做小，看着真是好不尴尬。
绿萝气不过，但想起白芷的嘱托，也不愿和宝珠再争执，便不去看她，只拧了秀眉对着黄吉冷冷道：“黄公公，我们小主那儿这个月份例的茶叶是不是少了点儿？”
黄吉转头见是绿萝，腰板总算挺直，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疏离：“这不是醉小主身边的绿萝姑姑么，怎么，醉小主觉得内务府的安排有地方不合理？”
绿萝不卑不亢，“黄公公，我们小主每日喝的茶水定量，从前到月底都还要剩着好些，眼下未到下旬，怎的这茶叶就所剩无几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冷冷地瞥了宝珠一眼。
宝珠没有错过绿萝那眼神，顿时怒从心起，口不择言地道：“醉美人的茶叶不够了，妹妹瞧着我做什么？”
“昭容娘娘平日里总教训妹妹这做奴婢的不守礼节，可妹妹哪比得上姐姐以身试法呢？”绿萝早看不惯这宝珠，也想逞一时口舌之快，“我们小主好歹是个主子，姐姐就直呼一声‘醉美人’了？”
宝珠听了，刚要发作，谁知正在这时，一个轻灵悦耳的女声传来：“今儿个是怎么了，内务府里真是好热闹呢！”绿萝、宝珠、黄吉闻言都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身姿盈盈地走来一个宫女，体态有如风摆杨柳，清秀媚丽的脸上秋波流转，似笑似嗔，绿萝见了她，心下奇怪，倒似是有些眼熟。
宝珠见对方也只是一个宫女，且似乎不是宫里那几个高位妃嫔身边的人，便不放在心上，只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知这位姐姐有何高见？妹妹不过是奉昭媛娘娘的命令行事，姐姐难不成还要多管闲事了？”
“若姐姐是奉皇上的命令行事，妹妹可要多管闲事么？”那宫女听出宝珠是在拿方小宛装腔作势，却一点不恼，仍是风云不惊的样子，“皇上可是知道内务府拿主子的东西做人情的事了，所以特意让我来同黄公公说一说。黄公公，我是养元殿皇上的贴身宫女，芙蓉。”
“啊，原来是芙蓉姑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黄吉听得“皇上”两个字时，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得极为恭敬，“芙蓉姑姑怎的来了？”
芙蓉似笑非笑地道：“黄公公莫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灵光了？我刚刚也说过了，是皇上让我来告诉黄公公，内务府若是再敢克扣额度，皇上必要亲自来好好审问。”
这下不只是黄吉，宝珠也有些慌张了，她向黄吉要求克扣宁秭月的额度被芙蓉当场发现，要是皇上知道了，还不迁怒于方小宛！心里一急，不由得顶嘴道：“姑姑虽是养元殿伺候皇上的人，可妹妹得多嘴问一句，皇上但凡有口谕都是让王公公传令，再者就是刘公公，怎么今个是让姑姑来了？”
芙蓉不急不慢，从袖中掏出一块东西：“口说无凭，信物在此！”
不待宝珠反应过来，黄吉已叫出声来：“九龙玄玉佩！”
天子四季需要佩戴不同的玉，宝珠服侍过方小宛，便也瞧见过李承天佩戴的玉，知道此玄玉佩是真物，当下双腿一软，便要下跪赔礼，芙蓉只冷冷一瞥道：“黄公公，大齐律法你该没有忘记吧？如何处置，我可不必再插手了。只一样，这个刁钻奴才，我看着不掌一下嘴，是不能长点记性的！”黄吉只有一叠声地应承下来，那宝珠虽心有不甘，到底不敢再多话，只有附身地上说皇上英明神武，姑姑铁面无私等语。
芙蓉收回玉佩，转过身来。既然处理完了她自己的事情，绿萝揣摩着芙蓉也该走了，便微微侧过身子为她让路，并且双眼只看着地而不直视表示恭敬。谁知芙蓉经过她时，忽然停下脚步。绿萝正站在几枝海棠花前，芙蓉便停在那花枝下，花面交相映，优雅异常。
“你是醉美人小主身边的人吧？”芙蓉说着，向绿萝微微一笑，“常闻小主聪慧过人，我也有意较量较量。妹妹替我向小主传一句谜语如何？”
“灯谜？”绿萝一时也摸不准这位芙蓉姑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有应承下来，“姑姑请说，我一定传达给小主。”
“‘流水落花春去也’……”芙蓉信手拈花，和悦微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打一节气。”
绿萝领了茶叶回到景泰宫后，先泡了茶，再和杨薏陵细细说了今日的事情。杨薏陵回想了一下自己初次在养元殿承宠的事，脑海里竟隐隐约约地对这个芙蓉有点印象，疑惑道：“怪不得宝珠那样说，我心里也是奇怪。且不说皇上素来对内务府分配妃嫔用度的事不闻不问，即使真要计较一番，何必让一介女流之辈出手呢，倒还要用个玉佩做信物。若是王公公或是刘公公，岂不是十分省事。这样想来……”
这玉佩该是她自己拿的？
可是芙蓉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宫女，皇上的玉佩定然有侍卫把守，她不会武功，如何瞒天过海呢。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太荒谬了。
杨薏陵微微蹙眉，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打乱，定了定神道：“她还说了什么没有？”
“有的……她让奴婢给小主转告一个谜语，说是让小主猜一猜。”绿萝稍稍回忆了一下，“‘流水落花春去也’，打一节气。”
“春去……春去……”灵光一闪，杨薏陵脱口而出，“是夏至啊！”
说出这个答案，宛若五雷轰顶，杨薏陵不由得内心剧烈一震。绿萝刚捧上来得茶水被她打翻了，琥珀色的液体慢慢浸润在地毯上，黯然而幽深，仿佛来不及收拾的旧梦往事。
夏至本是一个寻常的节气，和春分冬至没有区别，可是如果把“夏”理解为亡国的大夏……
颠覆之夏，卷土再至。
难道……芙蓉也是大夏的遗民？
却说另一边，黄吉迫于芙蓉的威势，不轻不重地打了宝珠四十大板，宝珠挨打后勉勉强强还能从内务府走回景泰宫，虽是泫然欲泣却不敢表露，但对芙蓉的敬畏倒是更深了。而其实只有芙蓉自己知道，所谓的“信物”本就是偷来的，她身手绝佳，偷一块玉佩再还回去并不成大问题。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创造自己出现的机会，通过绿萝向杨薏陵示好，再委婉地给杨薏陵捎话去。现在目的达成，她可以回养元殿了。
到底是背着皇上狐假虎威，芙蓉回想起来脚下还是有些发软，不由得伸手一扶身边的墙壁。深宫寂寂，朱墙巍巍，不知时时刻刻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其中弥漫，在红唇白齿间细细嚼碎又品味。
隔着一堵墙，芙蓉听见了叶荷的声音。
“……太医院的向荣，难道不是沈绾心的心腹么？沈绾心只找他把平安脉。我看那向荣就是脑子太精，知道富贵险中求了，才……”
“小主慎言，向太医精通妇人和孩童医理，昭容娘娘想是担忧自己和帝姬的康健，才对医术精湛的向太医有所眷顾。”
“呵，沈绾心是什么人？脸上春风和煦地笑着，脚下照样给你使绊子……”
芙蓉听得心惊肉跳，正打算远离这些是非，手一滑，一不留神折断了一旁的一枝花枝，在寂静的周围“咔嚓”一声脆响。院中的叶荷显然十分警觉，立马噤声，芙蓉却后怕起来，担心叶荷会派人出来看看是谁在这里隔墙有耳，自己可能来不及跑，被人瞧见可就不妙了。使命未绝，可不能就这么折在一个宫妃手里了。她心思一转，想出一招祸水东引，当下便悄悄后退数步，然后忽然吊了嗓子地高声道：“宝珠，你见了我，躲什么？瞧着真是窝囊，之前那气派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含月果然顺着她高亢的骂声从沉夕宫中款款走出，见了芙蓉，竟是个面生的，于是面上恭顺，实则旁敲侧击道：“这位姑姑怎动了这样大的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芙蓉双手叉腰，怒容未散地道：“还不是宝珠那死丫头！之前被我在内务府逮住擅自克扣宁小主的玫瑰精油额度，尊卑不分，胡言乱语，我便让黄公公给了几板子做教训。刚我经过时看她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不知何事，一瞧不正是宁小主所居的沉夕宫，便有意唬她一下。谁知这小蹄子明明挨了打，脚底却抹油了似的溜得飞快，一看我来，就跑掉了。”
含月道：“姑姑如此仗义，宁小主也会格外感激姑姑的。哪位姐妹不懂宫中规矩了，姑姑教训本也是应该。”
“嗐！宝珠这杀千刀的和我一向合不来，我在养元殿当差的时候，偶尔她随了昭媛娘娘来，对我倒是颐指气使的。”芙蓉似乎遇到了知音，不由得倒苦水似的和含月絮叨起来，“都是服侍主子的丫头，有谁比谁高贵呢？仗着皇上宠爱昭媛娘娘，她竟都给我们这些伺候皇上的人甩脸色！”含月听得芙蓉是皇上的贴身宫女，又见她横眉竖眼，于情于理说得唾沫横飞，当下也信了七八分。而且她看起来对自己并无戒心，甚至只是初见便把话说得掏心掏肺，想必是胸无城府。含月这么想着，放下心来，只和芙蓉虚虚敷衍了几句便要告辞。芙蓉看着含月若有所思的眼神，却不知是否躲过一劫，只装作面色如常地走了，脚步勉强着没有虚浮，手心里却濡濡的早出了一手的汗。
含月回宫后便将芙蓉的话一一禀报了叶荷。叶荷面容清冷，沉默地拨弄着她的长长的海棠滴翠金护甲，忽然冷笑一声，道：“早便瞧不过她那轻狂样子了，没想到连手底下人都这样嚣张，倒干出这等不齿的事来！一个小宫女，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如此——便怨不得本宫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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