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迎面刺在贺泰初的脸上，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这是少年第一次行镖的第三天，新鲜兴奋的劲头已经过去，只觉得枯燥、疲惫，连马车上的镖旗都有些无精打采。
“小初，走不动就到车上坐一会！”一个驾着马车镖师招呼道。
贺泰初颇为意动，偷偷看着走在镖队中间的沉稳男人的脸色。
他就是鸿安镖局的总镖头赵振海，四十多岁的北方汉子，武功虽然不算一流，但很讲道义，在江湖上名声不错，黑白两道都混得开。
他沉声道：“让你读书不愿意，非要混江湖，闯江湖就得吃苦！”
贺泰初脸红了，挺起胸膛，感觉力气又回到了身上。
只是一想到这趟镖的目的地是益州成都，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心里不禁发愁。
他是个孤儿，镖师们在行镖路上捡的，赵振海一手把他养大。
赵振海没有认他做养子，也没有收他为徒弟，却比亲儿子还亲！
他从小听镖师们讲在江湖上行镖的故事，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行走天下、威风凛凛的镖师。
赵振海总是以他年纪小为由，不带他行镖，反而送他去私塾读书识字，直到确认他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才不甘心的作罢，开始教他武功。
倒不是贺泰初愚笨，相反他很聪慧，学起来非常快，奈何他心思不在这个上面，一天到晚满脑子江湖、武功，带着学童嬉戏打闹，弄得学堂鸡飞狗跳，被先生赶了回家。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主动带上了他。
镖队十一名镖师，三辆马车，不急不缓的前行。
这是一只规模很小的镖队，却是鸿安镖局的全部人马。
镖队行到一片密林前，苟延残喘的夕阳无力穿透茂密枝叶，树林里有些阴森。
车队停下，总镖头赵振海面色凝重看了一会前面的树林，突然叫了贺泰初，“小初，我的水囊落在刚才的茶馆里，你去帮我拿回来！”
“好咧！”虽然现在离茶馆已经七八里了，但贺泰初二话不说，转身就往来的路上跑，腿丫子撒得飞快，道路上尘土飞扬。
“赵头，有什么不对劲吗？”等贺泰初跑远后，镖师张大山问道，其他人也都看向赵振海。
赵振海缓缓摇头，“说不上来，大家打起精神！”
所有人都警惕起来，眼睛四下巡视。兼职车夫的镖师们驾着马车，缓缓驶向树林。
少年人腿脚灵活，贺泰初一口气跑出一里多外，突然顿住。
这事越琢磨越不对劲，以总镖头的性格，绝对不会让自己独自行路的。
这两天在路上，自己到一旁小解，他都要站到高处，看着自己才放心。
贺泰初都想过，要是有一天，赵振海突然说自己是他亲儿子，那他立马会相信。
可是现在，赵振海为什么要让自己一个人回去拿水囊呢？这样的事应该交给王小波啊，他轻功好，人也比自己聪明。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转身往回跑，跑得更急了。
回到树林前，镖队不在，应该已经进入树林了。
贺泰初没有鲁莽的追赶，也没有走在马路上，他绕到树林里，小心翼翼的避开荆棘和灌木丛，延着马路的方向潜行。
艰难的走了好长一段路，贺泰初看到了自己的镖队，他却心里一沉！
有一群人包围了镖队！
他观察四周，旁边有一条干涸的水沟，斜着通向镖队附近。
贺泰初悄悄的钻进水沟，轻手轻脚的匍匐前行，越到近前，越是小心翼翼。
离包围圈十几步初，水沟拐了个弯，伸向别处，贺泰初不能再往前了。
水边的草总是特别茂盛，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茂密的草丛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他透过草丛的缝隙，打量对峙的双方。
比起镖队的十一个人，劫道的一方显得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不过幸好双方还在谈判，没有动刀子。
贺泰初在镖局长大，耳濡目染，对镖局和强盗之间的微妙关系有些了解。
大多数情况下，双方初次相遇，都是先亮一亮各自的肌肉，吹嘘一下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跟某某大侠，某某堂主是好朋友，当年谁谁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在这样的口水战中，估量对方的实力，最后友好协商解决，就买路钱的数量达成一致。
只有实在谈不拢才会动手，但这个“动手”也是有分寸的，一般是双方各派几个人，一对一单挑，胜局多的一方赢。
真正抽刀砍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样的流血事情还是很少的。
毕竟大家出来混江湖，都是求财，不是玩命。今天你不给别人路走，早晚自己也会无路可走！
所以此刻，贺泰初也不是很紧张，甚至还有点小兴奋，静静的观看赵振海他们是如何摆平此事的，自己好长点经验，也多一笔吹嘘的资本。
没有被劫过镖的镖师，不算真正的镖师！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场中的赵振海的心已经沉到了海底。
“三位寨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赵某一向不曾少了黑云寨的孝敬钱，何必苦苦相逼！”现在形势比人强，赵振海姿态放得很低，压下怒火，抱拳作揖道。
群盗中为首的中年文士颔下三络胡须，颇有几分儒雅，说话也和声和气，跟他的身份极不相符，
“我等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跟赵镖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只要你交出那件东西，这趟镖我就不收过路钱了，怎么样？”
赵振海无奈摇摇头，苦笑道：“赵某真不知道刘大寨主的‘那件东西’是什么，这趟镖是徐记商行的江南刺绣……”
“哈哈……”大寨主大笑着打断了赵振海的话，道：“赵镖头不必做戏，我要的是一张地图！这下你知道是什么了吧！”
赵振海面色惨白，口中却不承认，“大寨主的怕是误会了，在下没有什么地图！”
“赵镖头何必死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你手下的兄弟们着想啊！”刘大寨主的还是一副好好商量的模样，话里却带着浓浓的威胁。
赵振海左右看了看弟兄们，他们都眼巴巴的看向自己。
他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把地图给他算了，犯不着把命搭上啊！
况且那劳什子地图是总镖头自己的私货，却要大家伙拼命，不合道理。最重要的是，拼命也拼不过人家，敌我太悬殊！
赵振海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弟兄们，但自己有说不出的苦衷！
“罢了罢了！什么都比不上兄弟们的性命重要。”
这个把信誉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汉子艰难的做了决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卷轴，握在手里。
他直视刘大寨主的眼睛，沉声道：“大寨主可要言而有信，我给你地图，你……”
刘大寨主立马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刘某人一定不动你们一根毫毛！如违此誓，就让我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那好！接住！”赵振海抛出羊皮卷轴，他面色阴沉，内心痛苦至极，他这一仍，扔掉的是自己的信念和道义，更是自己半生辛苦经营的名声。
刘大寨主伸手接住，打开卷轴一看，确实是一副地图，顿时面色大喜。
他卷起地图，收入怀中。随即露出阴森的笑：“不好意思，雇主要我们杀人灭口。赵镖头，九泉之下，可不能怪我啊！”
“你！”赵振海惊怒交加，指着刘大寨主，气得说不出话来！
刘大寨主指着群盗，怒骂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杀！一个不留！”
双方纷纷抽刀拔剑，强盗一方人多势众，很快占据上风。
刘大寨主站在一块巨石上，左手握着剑鞘，居高临下，观看战局。
二寨主中等个头，身形彪悍，他挥舞长刀，跟赵振海捉对厮杀，一时难分高下。
面对蜂拥而上的众多强盗，镖师们面朝外，肩并肩，结成圆阵。
如此一来，强盗虽然人多，但正面交锋的人手很有限，数量优势得不到发挥。
“让开！我来！”只听见三寨主一声雷鸣巨吼，迈步冲来。
他身如黑塔，面如墨炭，手中的鬼头大刀势大力沉，面前的镖师被他一刀劈飞，顿时阵型大乱。
强盗们如捕猎的群狼，趁势突入，将猎物的裂缝越撕越大，最后分割包围。
镖师们接二连三倒下，三寨主的鬼头大刀已沾满鲜血。
赵振海目眦欲裂，两行血泪流下。看到相伴数十年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被杀死，他悔恨交加，早知如此，他绝不接这趟暗标。
此时他已抱着必死之心，面对二寨主的刀，他不躲不闪，合身扑上，手中雁翎刀劈向对手。
“老二，小心！”刘大寨主一声急吼。
二寨主大骇，仓促变招，举刀横挡。
虽然及时变招，但仓促之间，哪及得上赵振海这舍生忘死的全力一刀？
二寨主的刀被压下，他只来得及将身子一偏，然后左臂高高飞起，又落在地上。
他凄厉惨叫，抱着断臂处，痛得在地上打滚。
赵振海正要上前结果了他的性命，却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半截剑尖透胸而出！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这背后偷袭的人是谁！
他恨恨道：“刘邵元，你这个卑鄙小人，不得好死！”
大寨主刘绍元一脚踢他背上，赵振海踉跄着前行几步，倒在地上，正好就在小水沟前。
他艰难抬起头，意外的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贺泰初！
赵振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但那张脸越来越真切，熟悉的眼睛里充满悲痛、慌乱，才知道真的是贺泰初。
他用严厉的眼神制止贺泰初的一切举动，张开嘴巴，说了四个无声的字。然后他觉得身上轻松了，眼睛温暖的看着贺泰初，欣慰的笑了。
他要去陪跟随自己数十年的老兄弟们了，心里竟有几分迫切，要是晚了，会被他们落得太远的。
跟兄弟们同生共死，这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
赵振海脑袋垂下，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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