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我所料没错，云深他正等着我喝粥。他见我一个人进门，遂往后望望。我轻声说道：“师父她找阿起有些事儿，我们不用等他。”
云深点了点头，就起身去厨房端了几碟小菜。我突发奇想，一边吃着云深做的红烧鱼，一边说道：“小雨，等我回来，你就教我学做饭吧。”
云深正埋头用饭，忽听得我的话，微微一怔，道：“你想学什么呢？”
我大言不惭道：“你会的我都要学。”
云深又道：“我若是教会你，以后做饭岂不就没我什么事了吗？”
我点点头，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握着云深的衣袖道：“是的，以后洗衣做饭之类的活计就包在我身上。”
云深皱皱眉，开口道：“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可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呢？”
我嘴里含着饭，听见云深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差点噎住。关于云深不详的预感的来源，我大概是清楚一点的。
做饭，我是真的没学过，但是秋芷和秦冰可是学过的。但鉴于她们做出的饭实在难以下咽，云深就放弃了她们两个徒儿。也关键是，厨房真的禁不起再被烧了。而在诸如做饭之类的事情上，我一向是以两位师姐为榜样的。
再说洗衣，这个我很严肃认真的学习过，并且实践过。好像，云深那件云锦绸衣就是我洗烂的。
回忆至此，我觉得云深的预感其实挺对的。但我兴味所至，实在想做一个贤妻良母，便是谁都不能阻止的。
夜色如水，月光如泻，我最后叮嘱云深道：“我很快就回来。”
我是趁着最后的夜色离开巫山的，我使着飞行术在天空看巫山，只能看到云气缭绕。
我先到了秦云边界，远远望去秦水悠长美丽。秦云边界依然热闹非凡，街市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我想了一下还是戴上了面具，顺着秦水缓缓走着，正经过一家铺子，突听得一个女声道：“咦，小姐姐，你最近怎么也不来卖素布了呢？”
我偏头一看，正是那个常买我布的姑娘。她家中开了一家成衣铺，常常坐在门口招揽生意。虽然脾气有些冲，但模样也是颇为赏心悦目的，也带得店里的生意很是不错。我记得她好像是叫做竹桑。
我微微一笑，道：“我近日有些忙，来不及织布。”
竹桑也笑道：“姐姐不来卖布，我用旁人的布来做衣服都很不顺手呢。”
我正欲开口，却有一人对着竹桑说道：“可有轻便一点儿的衣物？”
竹桑即刻应道：“当然当然，公子自己穿吗？”
另一个声音道：“两套，我们一人一套。”
我觉得这个声音颇为耳熟，就转头看去。
两个“男子”，一个身着白衣，腰间佩玉，手中执扇，作潇洒公子哥模样；另一个小厮打扮，眸中含有好奇。
最关键的是，这位公子，我识得。
我打量着他们，那公子也偷偷瞥了我几眼。
竹桑拿了衣物来，笑呵呵地对那位公子道：“您看看可还合适？”
那公子收回看我的眼光，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了几下，干干脆脆地说道：“嗯，很合适，多少钱啊？”
竹桑看着眼前两个俊美的小公子，微微呆愣，低声道：“一共两个银币。”
小厮从一个绣着彩云的荷包里掏出两个银币给了竹桑。
竹桑笑眯眯地对那公子道：“您看看还有别的需要的吗？”
那公子摇摇头，抬脚就打算离去。
我出声叫道：“云彩儿。”这位公子正是云深和云起的小妹。
那公子猛然回头，直直的看着我，犹疑片刻，道：“你，识得我？”
我点点头，说道：“识得。”
云彩看了看一旁未搞懂情况的竹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拽着我跑了起来。
她把我拽到了秦水边儿上，这边人少，她看了我半天。又摸了几下我的面具，偏头问那正喘气的小厮道：“云鹤儿，你识得她吗？”
云鹤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番，一本正经地说道：“嗯，不识得。”
云彩抽抽嘴角，皱着眉头道：“我也不记得我识得你啊。”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问道：“你是看你哥哥不在，偷溜出来的，对吧？”
云彩瞪大了双眼，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言语，顺着秦水向东神族的方向看了看，慢慢的摘下了面具。
云彩惊讶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回，陡然变得更为惊讶。
她难以置信地说道：“是你，你是秦水？”
我说：“是我。”
太阳已经升到正中，秦水波光粼粼，我和云彩立在秦水边儿。她看着我，我也望着她。
我不知道我与一千年前相比可有什么变化，但云彩儿变得成熟了不少。从前她有两个哥哥，于她来说，姓云是一种幸福。如果我的兄长未曾战死，我会和云彩儿一样。我听说，云深“战死”之后，云彩儿也担了政事。
半晌，云彩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听二哥说，我大哥现在在巫山，是吗？”
我抿了抿嘴，轻轻说道：“是，但他现在还不记得我们。”
云彩向前迈了一步，急切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我低下头，轻轻说道：“快的话，三五年他就会回来。慢的话，可能还要过几十年，他尘缘未了，”我慢慢抬起头，看着云彩的眼睛，又道：“不过，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云彩儿的眼睛陡然亮了，她和云深长得并不相像，只是他们笑起来都极为好看。
她握住我的手，说道：“可以吗，我只看看他就好。二哥说不要我打扰大哥的。”
我轻轻一笑，道：“可以。他神根没有恢复，我们也还没有跟他说过以往的事儿，强行给他灌输记忆对他并没有好处，尤其他身体尚弱，所以你要当心别同他说以往的事儿。”
云彩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看看大哥就好。”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我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曾利用你，又差点儿让你失去了大哥。”我的声音很轻，散在秦水边儿的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云彩半天没有说话，很久以后她转身面向秦水，远远望着远处的云山。她眉似远山，眼眸淡淡，声音比我的还要轻，缓缓道：“刚开始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提剑杀了你。你到云山的第二年，我就瞒着二哥跑到了云山山脚。我还未进云山，就差点儿被云山瘴气所伤。你知道吗，在瘴气下救了我的是秦冰，你的长姐。她还把我送回了我的神殿。那时，东西神族刚刚停战，她一个东神族少主在西神族受到的绝对不是恭敬，但她还是把我送了回去。”
云彩顿了一下，慢慢蹲下用扇子在秦水里胡乱划着。她声音又响起：“那天，我二哥第一次冲我发了火，他很生气的训斥了我，他最后还说，我根本打不过你。他怎么训斥我的，我都记不清了，但我始终记得他说，我打不过你，你和你长姐都是看在我两位哥哥的面子上才没有伤我的。我那时候才知道你们竟然是师兄妹。慢慢的我也听二哥说了你和大哥的事儿。”
云彩用扇面儿掬了水，又轻轻一笑，声音却有些哑了：“大哥走后，二哥变得很忙很忙。我为了帮他，也开始管理政事。我从未管理过政事，一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从何下手，我也不想让二哥担心，所以我从不麻烦二哥。一直到，有一次你的长姐她来西神族做客，二哥把宴会的布置交给了我。我虽应承了下来，可根本就是手忙脚乱。忙中出错，本来应供七十二盏莲灯，我给供了三十六盏。这样大的错，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根本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可秦冰她只是眸色轻轻，浅浅一笑，随便几句话，便引了众人不在看那莲灯。后来我私底下去谢她，她却只说是替大哥照顾我。我望着她的神色，真的如大哥一般。后来有好多次，我但凡有问题，都不去问二哥，我宁肯舍近求远去问秦冰。东西神族也不在开战，慢慢地，我也再没有想过去云山找你报仇。”
云鹤在一边儿一声不吭，我轻轻开口道：“抱歉。”
云彩把玩着她的扇子，继续轻声道：“很小的时候，我的兄长就是我的依靠。我经常听见小神女偷偷地夸赞他。我没有父母，于我来说，兄长就是我的天。我也见过战场，也见过天河中流失的生命。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天也会塌。刚开始，我断断不会接受你这道歉。可现在，我已然明白，原来长姐亦可为天。秦冰，他是你的天吧。”
我微微一愣，眼前闪过长姐轻笑的模样，半晌没开口。
云彩儿却又用扇子掬了水，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道：“我不怨你了，更何况我哥哥那么喜欢你。”话毕，她把用扇子舀的水撒在了我身上，轻灵的声音带着笑意：“这就算报仇了。”
我瞧了瞧身上的水，轻声呢喃道：“其实，我从未将长姐当作依靠，我们一直都想做对方的依靠。”
云彩儿没听见我说的话，她笑着问我：“你何时领了我去见我大哥啊？”
我收回神思，道：“我还有事去东神族，你先去云山上的屋子里等我几天吧。”过会儿，我又想到：“云山上的瘴气你可还怕?”
云彩儿轻轻一笑，道：“早就不怕了。我去等着你，你早些来找我啊。”
我点点头，就朝东神族去了。
东神族天宫上罩着一片紫色的霞光，守着天宫门的是两只上古的金麒麟，此外，东神族天宫还有着天宫的标准配置：五彩祥云。远远望去，一片圣洁安详。
我因穿着素衣，又没有戴着发簪流朱，还是素面朝天。并且，也未驾着九天鸾凤。综上所述，我的行头与帝姬的名头甚不相符。这让我犹疑片刻，最终选择捏了个咒法，变作一只蛾子，飞去了长姐的神殿。
蛾子的视角与人的不大相同。纵然，这是我熟的不能再熟的老家，我也跌跌撞撞走了不少弯路，直到傍晚，我才看见我长姐那熟悉的宫殿。我暗暗下定决心，下次东神族修路，我一定要监工，要多修一些直路，少些支路。
我径直飞入内室，长姐她正在批阅折子。趁着小宫娥给长姐添茶的空当儿，我显了人形。长姐猛一抬头看见我，直直愣了好一会儿。
她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我拽住，小声道：“你怎么这样就来了，起码换身衣服啊。”
我呵呵笑出了声，道：“我原想着回我的宫殿换衣服的，但又想吓到那些宫娥，就来你这儿换了。”
长姐皮笑肉不笑：“你倒是不怕吓到我。”
我肉笑皮不笑：“阿姐胆子一等一的大。”
长姐瞪了我一眼，转身去掩住了内室的门，对我说道：“你去好好拾掇一下，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给母君请个晚安。”
我嬉皮笑脸地去梳洗，长姐一个神形单影只地在那儿念叨：“我以为你最晚中午就能到，我可是做足了准备。就怕母君生你的气，我还把凤瑶叫来给你压阵了。你可倒好，我们等了你一下午，凤瑶都回去用饭了。”
提到凤瑶，我突然想起，云深还骗过凤瑶呢。凤瑶好像还不知道云深就是骗她那人，我得寻个时机跟她解释一番。
长姐见我神游八表，不由大声道：“你听我说话了吗？”
我猛然回神，严肃认真道：“听了听了。”
长姐见我收拾得差不多了，起身理了理自己的仪表，道：“那走吧。”
我轻轻踱着步子，突然想道：“你和阿起的事可跟母君说了？”
长姐一顿，神色有些奇怪，她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收回眼光,轻声回了一句：“旁敲侧击过了，母君没什么意见。”她说完就别过了头，抬手去开门。
我只当她是害羞，没有多想。
我和长姐各按位制穿着盛装，长姐本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又通身华贵，叫外面一众宫娥不由发愣。但更多的是惊讶，惊讶我怎么会在这儿。长姐的宫娥也不乏新面孔，怕是并不识得我。她们没惊讶地发出声音已然是很有礼数，我暗道长姐的宫娥教的不错，可是还不够。
长姐暗暗捏了我的手，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些宫娥往后少不了要应对一些突发事件，如此这般怕是不行。她这是要我给她这些宫娥立立规矩，也顺便给我自己立些威严。
我顺了长姐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还要本帝姬教你们如何行礼吗？”
几个识得我的宫娥率先对我行了大礼，道：“见过二帝姬。”其余宫娥也效仿着行了礼。我轻轻摆手，她们就退下了。
长姐握着我的手，唤来了九天鸾凤，我们轻轻腾云而上，很快离开了。
坐在九天鸾凤上，我终于找回了做帝姬的感觉。
我和长姐进去时，母君正在大殿上议事。母君见我来了倒是不甚惊讶，神色淡淡。
我躬身行礼，声音干脆响亮，恭敬而又不失身份：“见过母君。请母君安。”
母君没有半分迟疑，给我和长姐赐了座，语气熟稔，仿佛我不是千年未归一般。
那几个议事的神君怔过片刻行了礼也就告辞了。诸位神君甚为识趣，深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我见众人退光，正想着是先开口请罪呢还是先表明愿接受任何处罚呢，母君却开口了，她说：“云深如何？”
我抬头一望母君，母君也正望着我，我急急低下头道：“很好。”我本欲长篇大论，到嘴边却只剩两个字。
母君没有答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冻结。
母君又问道：“你师父如何？”
我又有千言万语欲言，但到嘴边却又没说出来，不过，还好，这次三个字，有进步。我说：“也很好。”
母君似乎有些累了，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没再言语。最后我要离去时，却又突然说：“阿冰，阿水，你们是亲姐妹，要相互扶持。”
我和长姐都应了声。
长姐坚持让我参加今年的祭祀，我坚持不想参加今年的祭祀。我觉得我几乎就说动长姐了，但长姐不知怎么又突然打定了主意。我拗不过长姐就答应了。所幸，也就耽搁三天。
凤瑶听说我回来了，带着上好的美酒就过来了。我打心眼儿里觉得凤瑶是个执着的人，想要灌醉我这个目标这么长时间都没改变。
奈何我这千年来酒量不减反长，不出两个时辰，凤瑶就醉了。
俗话说，醉酒误事。
凤瑶这一醉，误的是我的事。我本欲跟凤瑶解释云深的事，就这样耽误过去了。人家说解释和掩饰是一家，我本来还担心凤瑶日后会不会把我要做的解释误认为掩饰，但一想到我和凤瑶是一家，这种担心也就消散了。
祭祀很顺利，三天之后，我顺利地回到了秦云边界。云彩儿把云鹤遣回了西神族，自己跟我去找云深。
云彩儿第一次到人族，她很高兴。我同她说：“看过阿深后，你可以在人族玩会儿。阿起那儿我给你担着。”
云彩儿觉得神生甚为圆满，我也轻轻笑了。
我带着云彩来到小屋子，我却未感觉到云深的气息。倒是秋芷从里屋里慢慢走出。
秋芷看了一眼云彩，道：“这是哪个？”
我对秋芷说：“云彩。”又转身对云彩说：“秋芷，嗯，我大师姐。”
我又往里屋瞧瞧，对秋芷说：“阿深和阿起呢?”
秋芷一叹，道：“阿起闲得无聊带阿深去人族了，阿深拗不过他，就去了。”
我心里一咯噔，一种不详的预感陡然袭来。
我对云彩说：“你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带他们回来。”
云彩点点头。
我又对秋芷说：“要不你先带云彩儿去巫族转转。”
云彩眼里兴趣陡然升起。
我顺着常州城的街道找寻。在一家酒楼里找到了云深和云起。
但，也看见了另外几个人。曾在云州城看见的绛紫衣，青衣和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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