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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冕之王 三十一

伊莱恩照着古书准备仪器,称量药品。大姐今晚上又不知睡到谁床上去了。伊莱恩不愿去打听。虽然无法认同大姐的做派,但伊莱恩心里明白,无论为了复仇,还是为了眼前的生活,这都是最可行的办法。

她正忙着,就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布料曳地的声音。

“姐。”摩根小声叫她,抱着枕头,睡眼迷蒙,脸上尚余泪痕。

伊莱恩蹲下身,伸手揉进小妹鸡窝似的头发,说:“又做噩梦啦?”

“嗯,我梦见父王他们……”

想到父王母后,伊莱恩也觉得眼眶发热,但她不能显得软弱。“别想太多,先躺到我床上去。我收拾完就来陪你。”

摩根轻声答应了。伊莱恩无奈地把刚准备好的仪器收起,随手抽了本药剂配方回到卧室。卧室里灯火通明,摩根抱着膝盖坐在被子上,伊莱恩换上睡衣斜躺到她身边。

“讲个故事。”摩根要求。

“时间不早了,再说,我也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呐,大姐呢?”

“她很忙。”

“哦。”

“快睡吧,我熄灯了。”

摩根气鼓鼓地背朝她缩进被窝。伊莱恩伸手从挂在床边的外套里摸出两支试管,拔开其中一支的塞子,放出蓄积的风,骤起的旋风吹灭屋里的灯火。

确认摩根已经睡熟,伊莱恩振荡几下另一根试管,内容物混合,亮起微光,足够照亮书页而不会吵醒摩根。不同时期,不同种类的墨水随书页翻动浮泛各异的光彩,最新的笔迹是莫德雷德的,不过伊莱恩最在意的是笔记的内容多是维拉的纠正和补充。古书的作者都不一定见过真正的德鲁伊。说来稀奇,当文字在辗转誊写中增添错漏时,那些厌恶文字者是如何将知识口耳相传却分毫不爽的?

她挑着有标注的配方看,有些值得一试,有些用处甚微,还有些她可能今生都不会有机会尝试。有一剂吸引了她的注意。

“渡梦翡翠。”她默念道。看描述,似乎可以赋予使用者穿梭梦境的能力。

书上记载的制作方法极为粗略,伊莱恩很怀疑它的可行性,不过后一页夹了张纸,记满了详细步骤和注意事项,莫德雷德写的。伊莱恩能猜到他的想法,毕竟德鲁伊的梦诱惑力太大,就是不知道他试过没有。有维拉在身边,莫德雷德练习法术比她方便许多。

伊莱恩自嘲地想,千万别让大姐知道她在羡慕一个骑士。如果没有梅林,没有他失控的乌瑟,父王不会被杀,母后也不会被掳走,她可以安心做个公主,凭兴趣钻研魔法,而不是独坐在黑夜里面对紧闭的大门,只会用小把戏偷听流言。

摩根在被窝里不安分地打滚,翻到她身边,嘟囔几句梦话,紧紧攥着她的睡衣衣角不撒手,好似怕她也会不告而别。伊莱恩温柔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和大姐已经失去了太多,只能希望她们的付出能让妹妹活得轻松些。

维拉走后,莫德雷德思绪纷乱,根本睡不着,却又只觉得眼皮沉重,四肢瘫软,被黏在床板上无法动弹。捱到天明,他无精打采地到书房报到,睡眼模糊中,他看到书桌前有个人影,于是走近招呼,“早啊。”

当他发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迟了,面色阴郁的摩高斯一步步逼近。莫德雷德无奈推到墙角,避无可避。摩高斯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视。

“哼,杂种,你竟然还敢在我眼前出现。”

“你这么没用,大概不知道维拉在做什么‘生意’吧。她可是在卖人命哟。”

“你听说过霍金斯爵士吗?他最喜欢的活动是追猎漂亮男孩子,他可是跟维拉有点交情的,你说,维拉会不会把你卖了换点零钱?”

摩高斯有意拉长话语间的停顿,好让那些恶毒的言语钻进他胸腔,啮噬惊悸的心脏。

门的响动引开了摩高斯的注意力,维拉抱着药瓶和几份卷轴走进,看见屋里的情形,略微皱起眉头,命令道:“莫德雷德,你先出去。”

摩高斯不情愿地退后,莫德雷德飞也似的逃出门。维拉在桌上寻了地方放下东西,拉开椅子坐下,在一堆杂物中翻找。摩高斯斜着身子坐在她对面,用胳膊支着下巴看她。

“没想到你对那个失败的骑士那么上心。”

“我只是讨厌别人乱动我的棋子罢了。”维拉冷眼看她,眼底的杀机显露无疑,“这样武断,可是很容易被吃掉的。”

摩高斯立刻告辞离开,有些后怕地想,自己是否也变成了维拉操控的棋子。

大姐终于回来了,但摩根并没给她好脸色。就让大姐头疼去,这样想着,伊莱恩在实验室里窝了一整天。

晚上,摩根定是缠着大姐讨故事了。伊莱恩坐在床上,打开手中的绒布包裹,游光顺着翡翠上盘结的花纹流动。她挺直腰背躺平,把翡翠摆在胸口,有些忐忑地阖了眼。

她记不清自己在冰冷砭骨的黑暗中浮沉了多久,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为何而来。她甚至忘记了用于发问的语言。慌张间,她收聚零散的记忆碎片,从她脑海中丢失的,又回到她的脑海。

她找到了来此的目的,于是深吸一口气,沉入最近一个梦境。

阳光明媚中,北地的王宫环绕花园。不过王宫比她记忆中大了不少,花园更是失去空间的限制,层叠的南瓜叶铺排至无从分辨的远方,墩实的南瓜散落其下。小魔女扛着巨大的南瓜欢快地跑过,南瓜投下的影子完全罩住了她。父王母后并肩站在阳台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眼神中满是溺爱。

伊莱恩艰难地用眼帘挡回涌出的泪水,还是别再打搅摩根,哪怕这只是一场幸福的梦境。她辨清方向,游荡进一片虚空。

清冷的星光透过澄澈的夜空飘落在古老的巨石阵上,她停歇在一块横梁石上,激起霜华荡漾。探头下看,石圈内正举行一场盛大的聚会,男女信徒全身赤裸,皮肤上绘满青蓝色的缠结花纹,沿着石环的内侧跳起狂野的舞蹈。最中心的大贤者高举双手,高声歌咏,三尺高的虹彩火焰从柴堆上腾起,在她们脸上勾画出迷幻如神魔的面容。人们的影子在巨石上跃动,如群狼逐鹿,如万蛇交欢,如春日莽草生发,如夏天林木在雷雨中摇摆。

出于害臊,伊莱恩不敢正眼直看,但她逐渐被他们的自然与野性吸引。那些人,一举手一投足都在自豪的宣告自己是与风水相伴的大地之子,世界之灵从他们灵魂中流过,用他们的口舌发出咆哮。神话中,他们曾凭此力量将一座城堡掷过九个山头,让丝带化作大河,梳齿变化密林。古老而神秘的咒言不过是承载他们炽烈情感的诗歌,叙述生与死的悲伤与欢乐。

不祥的杂音渐渐走近,金铁相击的声音和杂乱的脚步打断了乐章,顶饰红鬃的士兵潮水般涌入,银月落到地上,带起血光。站着的人们仍在如痴如狂地歌舞,好像这一切不过是在生与死之间变换队形。伊莱恩想叫喊,想冲下去把那些人摇醒。但是,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是德鲁伊,不可能不提前知道这一切。这场集会就是为了告别,生命的结束与开始一样值得欢庆,既知无见明日,何不尽欢当下。

他们坦然,伊莱恩却觉得憋闷,他们徒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却任由自己被那些普通的士兵像麦子一样割倒。迷离间,她发觉自己已走入纷乱的人影,就在面前的利刃即将落下的刹那,一头巨兽咬住她的肩膀,将她拖离战场。

她被丢进一丛石楠,眼望着老人和孩子赶着装满家当的马车卷起黄尘浊浪远去。她想起身追赶,两手不受控制地挥到眼前,肥胖而粗短的手指徒劳地抓握空气,那颗不属于她的年幼的心脏在急速跳动,因为清楚地知道,那些温暖的臂弯,正在拥抱死亡,再也不会为她敞开。

一片阴影投下,她像感知到危险的小兽,本能地屏息。可士兵早已发现她,弯下腰想抱起女孩。伊莱恩从血污和金属间看见他黑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突出的眉骨,他是个凯尔特人,却穿着罗马人的铠甲。

烟灰毛皮的巨狼插进他们之间,低头叼走伊莱恩,身后追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号。

当周围的景物重新站定,马粪和羊奶酪的气味包围了她,木板堆砌的房屋无法决定向哪边倒下,于是勉强地立住,倾在人们头顶。人群推挤着,填满小镇中心的广场。广场中心已竖起木柱,其下堆满干燥的木柴。议论声如同关在琴箱中的蜜蜂。在广场上空来回飞行,嗡嗡作响。伊莱恩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这不妨碍她看明白之后的事。

人群噤声,静得可以听见天堂里天使拍翅的声音。前面的人在后退,后排的人在往前挤,人的回头潮訇然相撞,伊莱恩不由自主地被甩到最前排。刚开始,她只看见六个高大的装备精良的卫兵,当他们走过,她从缝隙中望见被他们围住的罪犯。那是一个干瘪的老头,畏光的眼睛不住地眨巴,挤出粘稠的泪水堆到已经结块的褐色眼屎上。从一团破棉絮里支出昆虫细腿似的四肢,随时可能折断,却在逼迫下拖着沉重的镣铐行走。老人咳嗽着爬上自己的火刑台,行刑者毫无必要地用粗绳将他牢牢缚住。

柴堆被点燃了,人们发出一声惊呼;当火中的人形抽缩成一团焦炭并最终倒进灰烬堆时,人群爆发欢呼。然后,时间止步,那些空洞的眼睛和骇人的大口被撕裂,一些沉默的人,死人,焦尸、饿殍、口鼻冒水的人、皮肤乌青的人、身体被分割又拼凑的人,向伊莱恩走来,怨毒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伊莱恩哭叫着后退,却无路可逃。

——时候未到。梦的深处有人叹息。

那些可怖的形体纷纷鞠躬,像撤除舞台布景一般撕下一片场景,披在肩上,化作一群大鸟消失在地平线。

伊莱恩发觉自己处于极为广阔的空间中,目力所及的天际是深的青灰,平缓地过渡到头顶淡薄的一层烟灰。地面纯净得似由光构成,半空有一光的人形,明亮而不刺眼,没有细节。那人平展双臂,并拢两腿,姿势僵硬,似是被外力所悬吊。祂脚下,另一些光团在光之丘上流动,拖出尾迹。

“抱抱抱,抱歉,我只是,我只是……”

——无妨,少有人能在梦境中找到方向。

“对了,”伊莱恩终于忆起梦境中并无使用语言的必要,——那些狼。

——那是我们前世、今生和来世的导师,应尔之问而来。

——我没想到你的梦里会有这些。

——德鲁伊世代传承的,不仅是诗歌,还有记忆。

——我为你们感到愤怒。

——不必,一千年已经过去。

伊莱恩终于明白为何维拉能出入莫德雷德的梦境而不受影响,魔女的亡国之恨,比起德鲁伊的世代血仇,不过雨滴之于大海。

——所以你要复仇?

——无所恨,我们不为此而来。

——那为什么他们都想撕碎我?

——月本无情,人自有心。

——什么?

——尔有所思,梦有所应,故事之意唯有听者明了。

——可这是你的梦,拜托,解释一下吧。

——多言无益,尔当归去。

地面变得柔软,伊莱恩不由自主地陷进去,只觉得舒适温暖异常,思维停滞。夜之子温柔地将她拥入自己宽广的怀抱。

天地间光华退去,镜像的双生子相对而立,一个站在古老而破败的高塔的顶端,另一个立于星渊之穹的中心,群星远避之所。

——己身之债,他人之负;两手鲜血,终无所得。

天上的张开双手,手心捧着乌黑的凝血。地上的也伸出手,掌中映出血块,举头相顾。

——已知其终,乃择其路;义无反顾,永不言悔。

自从醒来,伊莱恩一直处在一种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好几次她都把瓶口的蒸气当成弓身欲扑的毒蛇,看书时只觉字符满书本乱窜,坐在椅子上如同骑在马背上一样颠簸。大姐来关心她,她想让她放心,却只发出一串老鼠的叫声和夜鹭报丧的啼鸣。

午后,她抱头坐在实验室里,无事可干。她也不敢闭上眼睛,怕又误入一场可怖的噩梦。她努力回想自己是否看漏了某项要点,但是所有她还有印象的笔记中都没有提到这样严重的后果。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伊莱恩走了两步又犹疑着站住了,还好,来访者又耐心地敲了几下,足够让她确定这不是又一次幻觉。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门外的场景还是让她吃了一惊。一只足有人高的黑鸟有些艰难地将自己镶在门框里,身后铺展开沉默的荒原,荒原上沟壑纵横,散布惨白的盐柱。黑鸟摆动身体,尝试活动羽翼,伊莱恩这才注意到黑鸟没有眼睛,颅侧只有两个黑洞,却有蛇怪般冰冷的目光;没有脚爪,后半身只有一条干枯的脊骨像蛇尾一样拖在地上,脊刺历历。她缓过神,使劲眨眼,荒漠和鸟影从远处开始消散,恢复普通的走廊。

维拉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饶有兴味的笑容。“看见什么了?”

“荒漠和鸟,怪鸟。”伊莱恩卡住了,分明还在眼前的影像却无法形诸语言。

维拉仍旧笑着,摆了摆头,说:“不必费心,那于你没有意义。”

她举起手中的药剂瓶:“我想你需要些帮助。”

伊莱恩接过药水一口喝干,终于感到世界恢复正常。

“请原谅我害你在门口站这么久,不忙的话进来坐会儿?”

维拉轻车熟路地绕开一地杂碎,在实验台边坐下。伊莱恩抱了一摞书和笔记跟来。

“放远点,看见那些我头疼。”

“我知道,只是我自己想做点笔记,我的记性不大好,之前大概是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错。”

伊莱恩惊讶地停止了翻书,一页羊皮纸颤巍巍地立着。

“你只是还没准备好。不然你以为成为德鲁伊为何如此困难,我们都经受过这些痛苦。走在这条路上,我们必须时刻清楚自己身为何人,身在何方,应知何言,应行何事。你没有迷失其中,已是万幸。”

“梦中的你……”

维拉竖起食指示意她住口,说:“言语会打破此岸与彼岸的界限。”

“唔,我会注意的,你们的规矩真多。”

“那是你的世界不够大。”

伊莱恩无奈地苦笑,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自由行走在梦与现实间。”

“同时也发现自己背负的石板有多少沉重。”

伊莱恩本来还有几个问题,此时却忽然失了兴致,她背着复仇的重担,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她转过头,维拉早在她该消失的时候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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