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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冕之王 二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海边。两条礁石的岬角间是一片宽阔的沙滩。维拉下马,伸手空划了了一个奇怪的符号。

“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海面骤然隆起一座水的巨山,当水流泻尽,现出金甲蓝鳞的巨龙。长满利齿的大口能一口将他连骑士带马地吞下。此刻正用狭缝似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发出威胁的低吼,甩动的蛇尾在礁石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没有一个骑士会无视巨龙的威胁,就在莫德雷德身受准备拔剑时,维拉拦在了龙的面前。

“兰特,别紧张,是朋友。”

巨龙乖巧地坐了下来,低下生满棘刺骨突的狰狞头颅,任由维拉搔挠颌下颈上细软的鳞片,像受安抚的猫咪一样享受。闹够之后,维拉拍了拍兰特的鼻尖,踩着龙头侧的棘刺爬上后颈,龙角之间的铠甲正像鞍子可以让人盘腿坐着。

“上来,骑士应该跟龙很熟才对。”

那也不是这种熟法。莫德雷德嘀咕着,小心翼翼地爬到龙肩胛之间的洼处。

“不会游泳就尽量别掉下去。兰特,走了。”

兰特跃起,巨翼扇起一阵沙暴,磨盘大的礁石随风翻滚,海浪生生被压下了一尺。它径直穿过云层,滑翔在厚实的白云之上,投下的阴影随之起伏。看到下面情景的人,绝想不到他们竟骑龙而飞,只会当他们被袭击。一场在不列颠海岸算不得罕见的意外。

维拉转身抛来一个包袱,莫德雷德打开一看,尽是糙木似的熏肉,足够吃上好几天。她什么都计划好了。莫德雷德尽力不去回想自己刚开始像兔子一样被撵的经历。虽然肉干又冷又硬,但在这高空的寒风中总归是聊胜于无。莫德雷德勉强咽了几块,然后开口问维拉:“维拉,我们这是去哪儿?”

“奥克尼。”

“不是吧......”

“不想去你随时可以走。”维拉的话比高空的冷风更冻人。

兰特飞得很平稳,除了头上的云和身下的云,再没风景,直到他们紧跟着太阳落下。莫德雷德才发现在一天坐着不动后,腿麻得没了感觉,他一边揉着腿,一边略带怨念地看着活动自如的维拉。

入夜,月光像给龙鳞镀上了一层银,火早已熄了,留下一小堆炭灰。莫德雷德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倒不是因为森林的寒意,也不是因为地面硌人的树根土石、扎人的草茬,而是比以前慌乱逃跑时更大的不安以及毫无来源的恐惧。正因此,他更加敏感地注意着黑暗中走兽悉悉窣窣的走动声、一闪而逝的磷火、隐约的嗥鸣。也许是离兰特太近的缘故,毕竟没有骑士愿意挨着龙睡觉。但他更愿意离背对着他安眠的维拉远些。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树而坐,看着漫天星光,想着卡梅洛、亚瑟。不知道伊奥斯现在在做什么?会为他的不告而辞生气吗?不是所有的亚瑟都希望他死,伊奥斯,有着“真王”之名的男人,在他被围攻时挡在他面前,转身抵挡追来的骑士,让他跟着兰斯洛特离开。他曾在卡梅洛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认识了善良的亚特、嘴硬心软的莉格,还有许多性格各异的亚瑟和他们的骑士。他们都对他很好,大家一起狩猎,一起比武,每一天都很开心。但这更加加重了他的负罪感,那个预言仿佛影子中恶魔跟随着他,随时会破坏这一切。尤其是当他知道为了留下他,伊奥斯负了多大的压力,他再不想连累他人,趁着夜晚悄悄离开,但很快被发现了。他追忆着伊奥斯的笑容。自己终究是跑得太远了。他苦涩地想到。他们会怎么看自己?踏上了一条既不知来源又不见尽头的路。虽然找到了反抗预言的方法,但维拉身上有太多的迷,令人好奇也令人恐惧,因此他决定跟随下去,亦因此,他下定决心在要他对抗伊奥斯时自我了断。直到露水打湿衣襟,莫德雷德仍毫无睡意。

雾气最浓的时候,维拉起身去叫醒兰特。它似乎对于这么早出很不满,闹起脾气来。这一天莫德雷德却要感谢前一天使他难受的寒风,不至于让他在龙背上睡着。晚些时候,维拉忽然扶着龙角站起,惊醒了几近打盹的莫德雷德,歪着头侧耳细听。莫德雷德努力分辨风声中的异样,却一无所获,当他转头,维拉早已消失不见。兰特侧着身子盘旋。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响起了一声凄厉如为鹰隼所逐的雀鸟的惊叫,兰特一收翅膀俯冲而下,莫德雷德伏低身子,用僵冷的手指抠住龙鳞,勉强在扑面而来的劲风中睁开一丝眼睛。兰特降到云底又立刻回升,但透过薄薄的云雾莫德雷德还是认出了冒烟的残骸,人与骑士的呐喊。维拉从龙的左肩爬上来,顺着龙颈走回两角之间,如履平地。

“维拉,你怎么做到的?”

“风和云说的。”

大概是为了避开战火,今天飞得更久。以至于莫德雷德下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的腿是两根木棍。看起来一定非常狼狈,因为兰特的笑声如同云中的滚雷。维拉看也不看,灵巧地跃下,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勾画地图。

莫德雷德捶着腿凑过去。他真不明白在只看得见云的情况下维拉怎么知道方位。不过就算他看了地图也不明白,毕竟没有骑士会对自己设计之外的知识感兴趣。

接下来的一天也是毫无变化的飞行。

第四天,莫德雷德一睁眼,就飞速思考着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四五只妖精围住了他,好奇地打量着,暂时还没有表示攻击的意图。但他知道被惹急了的妖精有多危险,所以紧张地防备着,直到一声鸟叫似的口哨将他解放出来。妖精纷纷转头看向来人,然后就像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一样嬉闹着走了。维拉扛着一头死鹿,刚刚打猎回来。

“放轻松,妖精总是这么烦人,习惯就好。”

就算是伊奥斯恐怕也不敢如此轻巧地评价妖精。或者说,维拉根本就属于跟妖精一样奇怪的种族,才会有那些堪称异能的表现。只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成为妖精捉弄的对象,莫德雷德才知道它们有多不讲理。

他们一起生火,将鹿肉烤过晾干,留下一小部分当早餐。晨雾早就散了,兰特也走了。吃完鹿肉,他们往回走了半日,在日中时抵达一个小镇。镇上多数人家都离开了,只有几根烟囱还有青烟冒出,街道上静悄悄的。他们披着粗羊毛斗篷,拉下兜帽,像是路过的旅行者。到了镇东头的马厩,牲畜贩子牵出两匹好马,开口要了相当高的价钱。不过他显然小看了维拉,维拉三言两语就还到了远低于马应有的价值的钱数。但牲畜贩子还是赚了,那两匹马一眼便知是战场上跑失的战马。

接下来的路程都是骑马。农田、荒野、森林、交替出现。城镇变成村庄,村庄越来越小,房子越来越少,到最后都见不到一所像样的房屋。再就是废墟越来越多,烧焦的木梁、熏黑的石块、坍塌的砖墙,干枯的白骨像奇异的灌木肆意蔓生,豺狼虎豹公然在人前横穿道路甚至呲牙威胁。莫德雷德心里不舒服,当他们停在刚惨遭劫掠的村庄的村口时感到更难受。维拉很少在天黑之前停下,总是沉默地赶路。但这一次太阳刚偏西,维拉就将马拴在篱笆上,俯身查看地上的尸体,甚至伸手摸了摸死人的腋下。

“我们今晚在这过夜。”

“不能换个地方吗?应该还可以再走一段路的。”

说实话,莫德雷德一秒都不想多留,也不想从马上下去。拿着镰刀锄头的村民显然成了利刃的牺牲,遍身是多余的伤口,残肢断臂散落一地,和泥水粪便踏在一起,印上了奔走的马蹄印。女性,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妪下至七八岁的幼女,都露天摆出来如同渔市上白皮的鱼,不着寸缕,留着兽欲造成的蹂躏的证据。再小一些的孩童则被当作了抛掷的玩具,肠穿肚烂地插在篱笆尖桩上,头破脑裂地丢在墙角屋檐下。秃鹫占据着尸块,凶狠地盯着入侵者,并不知道人类对于同类的腐肉没有兴趣。乌鸦为碎肉大打出手,直到要被马蹄踩到才慌忙飞开。莫德雷德发誓看到了阴影里一闪而过的狼,或是某种邪恶的存在。村庄充满了死亡、腐败和邪恶,没有活物,没有生气。

“维拉,我们快走吧,这里感觉不好。”

“劫掠这里的人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带着战利品和辎重必定走不快,我们轻装行路很快就会赶上,到时说不清会招来麻烦。再说了,这伙人一路劫掠过来,附近充满了恶灵,在人疯狂的地方,野兽也会凶猛。你不想变成魔鬼和凶兽的晚餐吧。”

莫德雷德激零零打了个寒战。“可恶的强盗。”

“也可能是亚瑟或贵族。很奇怪吗?人心难测,尤其是持剑之人。这一带是亚瑟和十一人统治者经常交战的地界,有些人遮住徽章浑水摸鱼很正常。”

维拉在屋内的一片混乱中翻找,挖开灶旁的土拿出埋藏的铜钱和储粮。被大肆劫掠后,人们在艰苦时期攒下的积蓄只剩下一点点。维拉仿佛春天发掘自己储备的松鼠,翻遍每个藏东西的角落。那副娴熟的手法令人很好奇她的身份。

“这样不好吧。”

“你要是不介意吃外面现成的肉,我也就不用辛苦了。难道你还想让他们晚上回来取走这些当地狱里的干粮和盘缠?我是吃什么都可以。”

“你吃过人肉?”莫德雷德后悔自己多嘴。

“人饿极了什么都吃。你今晚上是睡屋里床上还是外面泥地?我得去屋顶上守夜,这毕竟不比太平地方。”

往后,他们看到了更多废墟,更多令人作呕的罪行。乌鸦粗嘎的叫声比妖精的恶作剧更难以逃避。有一次,维拉忽然打马向林中斜刺里冲去,把马拴在大路上看不见的地方,又拉着他回到路边,埋伏在树丛里。没过多久,一队人喧闹而过,抢来的马车与牛车吱呀地呻吟好像怨灵的哀号。

“骑士,认清现实吧。这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而残酷。”

莫德雷德注意到即便在如此混乱的地界,仍旧有人不选择离开。一路上都能发现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维拉不可能看不到,但她并没表现出丝毫兴趣,有时还像躲避野兽一样绕着走。

停马休息时,莫德雷德掏出面饼和水。维拉去打猎了。猎物确实越来越少,维拉时常空手而归,他们不得不绕道去废墟捡漏。正在这时,树丛一阵响动,钻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透过衣服的破洞可以清晰的看见蒙皮的关节。她的眼神如受惊的小鹿般慌张,大概是没想到会遇见骑士,低着头怯怯地站着,忍不住偷瞄他手上的饼。莫德雷德见状伸手将饼递过去,小女孩正犹疑着上前,一块飞石打到她抬起的手腕上。小女孩吃痛,更是因为吃惊,向后一窜,半掩在树丛中,不甘心地盯着饼。

“滚!”不知何时回来的维拉凶狠地说,面目狰狞,手上拎着泛寒的剑。

“维拉,你太过分了!”

“骑士,这世上的许多事并不如你所想。”

晚上,莫德雷德看维拉睡着了,蹑手蹑脚地穿过小女孩消失的树丛,却没注意到背后一双眼睛绿幽幽如同狼眼。

莫德雷德很是忐忑地跟在维拉身后,幸运的是维拉并没对昨晚的事有所表示。直到中午,还太平无事。等到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已经迟了。骨瘦如柴的饥民将他们团团围住。

“大人,给点吃的吧,小的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大人,行行好吧……”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他还这么小。”乳房干瘪的母亲举着破烂的襁褓,襁褓包着如同羔羊皮裹起柴草的婴儿。婴儿的手臂软软地垂着,饿得无力哭闹。

“大人……”

“大人……”

“大人……”

维拉抡开马鞭抽翻扑上来的饥民,马蹄踏着腿和肚子冲了出去。其他人见维拉不好对付,纷纷转来莫德雷德这边,拉扯着马肚带和笼头,张大黑洞洞的口仿佛将在审判日吞噬血肉的蝗虫。马受惊蹿跳像是遇见了可怕的野兽。但一想到他们承受苦难的原因,莫德雷德举着鞭子挥不下去,握着剑拔不出来。

维拉策马像追猎野兔一样追上最初讨要面饼的小女孩,从后面一剑自右腰劈至左腋,剑尖挑着上半身甩向人群,肚肠和血沫洒了一路。人群终于四散逃走,留下倒在地上跑不了也活不成的。莫德雷德呆立着,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

维拉扫视了一圈,说:“这就是你的善心的结果,还是,你想好事做到底喂饱他们?”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但不是一块面饼、一把剑能做到的。你要是看不下去,要么积蓄足够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要么……”维拉抬手在脖子上比划,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伊奥斯会做到吗?莫德雷德心想。然而,在当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确切的未来。

走出人为野兽的丛林,重新回到平常的村镇,莫德雷德长舒了一口气,连伪装用的粗布斗篷似乎都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很快,莫德雷德发现维拉另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癖好。只要条件允许,她便以酒代水,而且是乡村酒店中常有的劣质麦酒。幸好她还记得留着饭钱。在莫德雷德的认识中,嗜酒的人都是沉溺于声色犬马,只会享乐的懦夫。他并不知道酒的另一种作用。

后面的路好走多了,维拉喝酒但并不误事。看到奥克尼的城门时莫德雷德难以相信自己竟如此顺利地跨越大半不列颠。不过他们到达时夕阳已在天边燃烧,怕是不得不在郊外过夜了。

毫无预兆地,火流星降下,然而城门前的维拉不躲不闪,负手而立,炙热的陨石从她身旁擦过,连衣角都不曾燎着。莫德雷德则登时后退出了攻击范围,他可不像维拉精通法术。

大门缓缓升起,门后,妖娆的魔女一脸歉意。

“摩高斯,我应该已经派乌鸦通知过了,这欢迎,是不是有点过分热烈了?”

“这都是小妹的一意孤行,我在此致以真挚的歉意。不知您可有时间晚上亲来一叙?”

“客套话就免了,还有正事要谈。”

维拉让莫德雷德先去安顿马匹,自己则跟着掌礼官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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