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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中，有过两个身份，一个是越国丞相孟陵白，一个是晋国兆尹京官，不论哪个，都是光鲜无比的，世人评论我时，都会用白玉之章来喻我：为人清白，君子如玉，白璧呈章。
其实，并不是的。
我这一生中，也做过错事。那件错事就像是生在白玉上的瑕疵，抹不掉，损不坏，永恒存在。
一切要从越国昭宁七年年那场大雪讲起。如果那时的京城人还在的话，一定会记得那起案子。
我的父亲是越朝史官孟徽，为人正直，那年冬天，却被一宗莫须有的案件里在天子的一句抄家里不堪此辱，自刎以示清白。我母亲性子刚烈，亦以一把大火随之而去。
那夜茫茫的雪花和滔天的火光淹没我所有的一切，那一幕在我的心里，一留二十年。
从那之后，我孑身一人流落在这天地间，不知何去何从，无人关问我只言片句，父亲何其可笑，纵是以身谢罪，依旧没能将一身冤屈洗净，甚至留下无数不知情人的白眼与鄙夷给他唯一的儿子。
那一年，我五岁，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一切的缘由，无非是错堪愚忠不辨良臣的那位天子的一句话罢了。我恨他。更恨这世界。
从五岁到十岁的五年里，我尝尽了人世间所有能想象不能想象的一切饥寒贫困——没有人会收留一个罪臣之子。当乞儿，捡别人丢弃的食物果腹，挖地上的野菜捉水里的鱼。几乎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贫富之间，死生之际，阴阳转换，易如反掌。
自那之后，我最憎恨的就是冬天。
十岁那年，父亲的一位游玩天下的故交回到越国，登门访友时却只见烧焦的断壁残柱，一问之下才知旧年事，辗转数月找到故人唯一留下的孩子。
他看见我时，我正抗起一大包与我瘦骨嶙峋不相称的沙袋往船上甲板上走去，竟也不举步维艰，“有人找你，孟小子。”
我一回头，就看见那个堂堂男儿脸上流下两行清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见我的第一句话是：
“我来迟了。陵白。”
那是我的卫叔叔，十岁那年，将我带离高阳都城，从此又是另一番天地。
他用了五年的时间，教给我他毕生所学，他告诉我，我父亲之所以会落此局面，我之所以会考妣全丧，都是因为一件事，站的位置不够高，不够将所有人俯视在脚下。
不是正直，不是良善，不是忠诚，这些，都不是。
陵白，你要记住，只有你强大了，才能做到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什么？无非是报仇而已。
卫叔叔当年也是因为天子听信谗言，被贬官削职，他看透之后，一袖清风一叶扁舟去了天下游历。他只道我父亲为人中肯决不会像他一样，却谁知，落了个如此惨烈境地。
陵白，你能活下来，就一定不要忘记你所吃过的所有苦，你要记住，那五年里受过的冷眼，总有一天，那些你失去的东西，你要全部拿回来。
我做到了，十五岁开始入县试，十七岁中状元，入朝为官，三年时间，在朝中一步步站稳，最后坐到丞相一位，自此，年轻的孟丞相名扬天下。
那三年里，间接害死过我父亲的人被我间接害死，以很光鲜的死法。而那位直接害死我父亲的人，天子.在我在坐到丞相这个位置后，独揽大权，清楚了越国朝廷真正的样子后，才知道最好的报复方式是什么。
有什么能比让一个国君看着自己的国亡在自己手里更痛苦呢？又有什么是比看着自己仇人痛苦一生更快意的呢？
没有了。我对自己笑一笑，那是昭宁二十二年。
之后的事情很简单，我成了最廉洁最忠心的丞相，竭心竭力为复兴越国朝纲做努力，越国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垂暮老人了，整个朝廷里在天子的昏庸中乌烟瘴气，唯一一个和我一样努力的人就是越国的太子，不同的是，他是真心而我是假意。
取得信任之后，越国大君放权给我和太子一同整治这个国家，我一直有一点疑惑没能解答，那就是为什么越国大君对他的嫡亲太子和对我完全没有任何区别，他给太子的权利也会给我，这当然不是信任，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国家的状况，可惜的是，他投错了医。
又是三年的时间，期间发生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是当年史官孟徽的儿子的事情被越国大君知道了，然后那位曾经生杀大权握于手中的天子急忙为当年的事陈冤昭雪。对我更加是态度转变。以此让我宽心，更好地为越国卖力。
可是，怎么可能呢？轻轻淡淡手笔一勾，就能抹去所有痕迹？我在心里轻笑，他也太看得起人心了。
抚慰冤臣之子的怀柔政策演变到最后，他甚至有意将他最疼爱的皇后所生的公主许配给我。
那位传说中与太子生得一模一样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的公主，据说绝色天姿，他能将那么好的公主嫁给我，便是对我最好的信任与偿还了。
我于是便知道，这一切的结束时间终于到了。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就会背离之前的愿望了。
卫叔叔得知这件事情后难得地约我小酌两杯。
于是，昭宁二十五年，五月十日，在公主嫁给我的那天，我成功地死了，死于伤寒。
讽刺吧，所有一切在最美好最圆满的时候，划上句号。
卫叔叔在那天为我的父亲上了最后一炷香，然后他对我说，这个世界上孟陵白已经不存在了，他完成了他应该做的一切，陵白，你可以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了。
然后他离开了，在照顾我十三年后离开。继续他游历天下的生涯，走的时候，他两鬓已有了白发。
那时候，孤帆远影，天地浩大。我带着自小陪在我身边的阿福，对他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叫白陵，你叫阿秦，我们带着另一个身份，去过另一种人生吧。”
为官六年，我已熟悉官场上的点滴细节，我想了很久，知道在越国的一切我都将抛弃，而越国在那位太子的掌权下，应该不会有什么气色了，或许过不了多久，九国格局就将改变。而我最理想的选择，莫过于目前在九国中实力最强的晋国。
择良木栖。于是我踏上了去往晋国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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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的人生划分为两个阶段，前面一个阶段的有关字眼是复仇的话，那么后面一个阶段的字眼，就是一个人的名字。
说来可笑，她的真实名字我是最后的时候才知道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叫阿倾。其实不是的，她的名字，就是那位要嫁给我的公主的名字，越清河。
那个我连面都没见过的，曾嫁过我一次的公主。
我穷尽毕生心力也不会想到命运的轮回转换如此可笑，我最后爱上的，却放弃的人，早在之前，就已经被我抛弃过一次了。
她一直以为在晋国历礼盛三十六年元宵节的云泾河畔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不是的，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恭王府的后花园里，那时候，她迷路了，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狐裘走到鹅卵石的小道中，像个孩子一样自娱自乐，时而飞跑时而转着圈，时而捡起地上的纸折成一个奇怪的物件在空中掷来掷去，活脱脱一个闺中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直到有侍女来寻她，她才离去。
我并不关心她是哪家的小姐，也并不关心她为什么会迷路，我隐在竹林后面，眼睛只落在她手里的折纸上面。
那张她捡起来，折成东西掷来掷去的纸，就是我无意间失落又折回来寻的推荐信。那封信，是卫叔叔为我而写的，用越国文学写成的，要呈给晋国一位朝臣为我引荐的推荐信。
那天我之所以会出现在恭王府，就是为了去找那位朝臣。那封信上简单地介绍了我的来历缘由，卫叔叔告诉我这个人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可是，那个看过信的女子，是不是可以信任，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时我心里抱着侥幸，她是晋国人，是看不懂越国文字的。但是，我在心里暗暗记下她的样子，并告诉自己，这个人就是在晋国中最值得提防的人。
大约过了快两个月，我又一次见到了她，她又是一个人，在河边放花灯，我故意抢了她的位置，又让阿秦帮她买了盏新的花灯，故意和她交谈，我看见了她眼里见我的惊讶模样。
我是有意为之的，没有哪个女子会拒绝一个面相好看举止儒雅的男子，更何况我自诩我的长相比中上等的人还要好上一些，这就是我那贞洁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后遗物了。
可是很快我就受挫了，她生气地说，为什么你说话总是在下在下的？难道参加春闱的人就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她和我之前所看见的无知的天真的闺中少女模样完全不同，她喜欢一盏旧旧的花灯，说话不喜欢咬文嚼字。倒是让我眼前耳目一新。
她带着她的妹妹离开之后，在拐角处回头看我的那一眼，竟让我有种恍惚的错觉，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错觉是什么。只是阿秦开玩笑说那姑娘似乎喜欢上公子了时，我竟怔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除了复仇之外的，另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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