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顿了两秒，向礼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慢的答道。
然后挂断电话。
他一把推开面前正打算签的一堆文件夹，想也没想的蹭的站起来，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连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也没顾上穿，就转身快步走，没两步还小跑起来，其中急切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语气平静的他，心里可一点儿也不平静。
但跑到门口的时候，将手放上门把手的那一瞬间，他又迟疑了。仿佛这时才冷静下来，他皱眉，抚了抚额，埋着头在门口来回踱步，步子里尽是说不出的焦虑。
向礼宣最后还是无奈的退回来，一下子倒坐在皮椅上，似是突然之间失去了大半的力气，颓丧得很。他闭着眼拨了秘书室的内线电话，声线中透着无尽的疲惫：“取消我今天所有的行程，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随便给我打电话，”顿了顿，“另外，叫司机准备车，一分钟内到大楼门口等我。”
“好的，老板。”秘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带感情，干脆而干练，每一个字里都充满着专业与效率的味道。
向礼宣讲完电话，却安静的在皮椅里坐了足足五分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秘书室打来内线提醒他司机已在大楼门口等候，他才不慌不忙的穿好外套，眼里已没了焦躁，平稳的开门出去，沉着的等着电梯。
秘书室里的几个人早看惯了这幅景象，也没人注意到他先前电话里隐约的慌乱和着急。
已是中年又长期身处高位的向礼宣早就脱去了易急易怒的少年脾性，人前他一向是相当注重自己形象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就是他广为人知的代名词。
“先生，我们去哪儿？”上车后向礼宣半天都没说话，等了许久，见他还是没有要开口的迹象，司机只好硬着头皮主动问。
“去医院看看小远，”像是听见司机的发问才回过神来，向礼宣愣愣的说，“说是好像要醒了。”
“好的，先生。”即使意外于很少这样不在状态的向礼宣，司机却也不会多嘴说些别的什么，他在向礼宣身边呆了好些年头，早已明白少言寡语的重要性。
车子开出去不远，向礼宣突然又变卦：“先从城郊那边绕一圈吧。”
“好的，先生。”司机默默的调了方向，驶向与医院截然相反的路。
车子里的气氛沉闷得怪异，司机已经绕了很远的路了，但向礼宣却一直没开口说别的话，司机也很难下定决心到底是该问不该问，只好继续漫无目的的陪着他到处乱逛。
所幸向礼宣也没有让他为难太久，总算是主动结束了这场浪费时间和生命的行为：“行了，去医院吧。”
司机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立马往医院开去，想着向礼宣还真是别扭。
由于是高级病房，向贝西按了护士铃过后，医护人员来得很快。一群人冲进来对向远进行各项检查，无意中把向贝西挤到了一边。她握住手里的手机，咬了咬唇，坐到沙发上，透过护士与医生之间的缝隙看见向远的呼吸机被摘下，看见贴在向远身上连接着仪器的探头被取下，看见向远的眼皮被撑开，看见医生与护士在低声的交流。
车子甫一停住，向礼宣就直跨下车，大步的走进医院，穿过人群，乘上电梯。
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并没有急着进去，先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推门而入。
胡亚勋也刚好是方才才进来，正在询问向远的状况。见向礼宣进来，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这反倒让人觉得是有点什么了，却没人敢开口。
“爸爸！”只有向贝西迎上去，将向礼宣拉到沙发上坐下。
围在向远床前的医护人员许是受了胡亚勋的影响，也都下意识的没对向礼宣的到来有什么反应，只顾着给胡亚勋做汇报。
“胡院长，病人的生命体征明显加强，已经可以靠自身机体完成正常的呼吸，没有出现其他的异常情况，只是目前瞳孔还暂时处于放大状态。等病人苏醒以后，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一位年轻的医生经过检查以后，站在旁边向胡亚勋汇报向远的情况，对于这个院长特地交代过的病人，他想表现出自己的上心和仔细，所以尽量说得详尽一些，一副拿腔拿调的模样，看上去倒是专业性挺强。
可也正是因为他这自认为详尽的汇报，反倒让他没讨到好。
胡亚勋立马严厉的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从病人入院已经过去多少天了？现在还处于散瞳状态难道不是异常情况？！”
闻言，年轻的医生被噎住，但想了想，又着实无法反驳，故而心中小有不快的低头，嘴里说着抱歉，却并未服气，心想胡亚勋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处于散瞳状态虽然不是一个什么太好的现象，但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别的问题。
“你是这家医院的院长？”看着这阵仗，向礼宣下意识的皱了皱眉，随即诧异的问。
胡亚勋转头瞥了他一眼，颇有些轻视的味道：“这很令人意外吗？您可不要太贵人多忘事了才好啊。”
向礼宣欲言又止的闭了嘴，没再说话。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还能有立场说什么样的话。
“把病人最近的脑部CT拿给我看看。”胡亚勋把年轻的医生晾在一旁，吩咐着身边的小护士，一边翻起向远的眼皮查看她的瞳孔。
“是，胡院长。”护士从向远的病历记录里找出片子递给胡亚勋。
一个小时以前照的，看了两秒，胡亚勋把片子还给护士，顺手俯身替向远掖了掖被子，说道：“病人颅内脑压较高，脑组织视觉神经的区域有少数分散的血块淤积。短时间内可能会出现暂时性失明，伴有选择性失忆或间歇性失忆症状，需要一些药物辅助治疗，另外建议多给她做一些头部按摩，同时进行一些有氧运动也会有助于血块尽快消散。”
听完胡亚勋的嘱咐，年轻的医生心下一惊，赶紧拿过向远的脑部CT来看，果然发现视觉神经的区域有一些块状阴影，此时才心悦诚服的道歉：“抱歉，是我疏忽了。”
“要记住，作为一名医生，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因为我们的手中握着的，都是无价的生命。再有下次，你就要考虑自己到底具不具备站在这个岗位上的资格了。”胡亚勋深深的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像一位智慧的长者一样同他分享自己的人生思考，也算是给他敲了一个职业生涯的警钟，然后才带着一群人离开了病房。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正眼看过向贝西，没有搭理向贝西的招呼，没有回答向贝西的询问，仿佛在他的眼里她的存在就如同一团空气，甚至连病人的家属都算不上。
“爸爸，你和那个院长认识吗？他倒是挺有脾气的，眼里不太能看得见人呢。”向贝西嘟嘴问，想起方才遭受的对待，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本来她倒没有往深处想，只当是这院长长期身处高位又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年纪上又是长辈，所以脾气大了些，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看他们两人之间这气氛，似乎又有些不太寻常呢，这就令她不得不多心了。
向礼宣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闭眼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似是无意识的避开了向贝西的问题，连多的敷衍话都没有力气再说，“贝西啊，爸爸公司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在这儿陪陪小远，照应着点儿，我就先走了。”
“好的，爸爸，你也要多注意休息呀，要是妹妹醒来知道你这么辛苦的奔波也会心疼的，你胃不好，去应酬的话要记得少喝酒哦。”向贝西声音软软的，见向礼宣这般避讳的态度，便也不好再讨嫌的多问，只踮起脚轻轻的替向礼宣揉按太阳穴，贴心嘱咐，一副懂事的乖巧模样。毕竟不是所有的事都适合当下就得到答案的，她想知道，总是能知道的，并不急于这一时。
“嗯，我的女儿真是长大了啊。”向礼宣勉强的笑笑，嘴里答应着，心里想到向远，她若是知道了一切，不要说心疼他，只怕没有冷眼相向都是好的了。这段日子她是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了，有些事情，也是他越发解释不清的了。他握住向贝西的手，看着这个一向似小棉袄般暖心的女儿，是由衷的感叹。从小到大，她不仅没让他费过神，反倒还为他挣了不少脸面，比向远的存在要令他轻松许多。他对她的宠溺和纵容，是这半生情感的寄托，更是真心实意的喜爱。
倒也的确是长大了，已经大到可以把成人世界那一套阴谋诡计和装腔作势都信手拈来了。
只是父母眼中的孩子，却是永远被披上了主观爱意的美丽外衣的存在，而自己从来都不能看穿。
向礼宣走了，走得就像他来时那样匆忙与不在意，仿佛一个过客，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无法停留，在他的小女儿身边无法停留。
匆忙之中，自然也无法看到向贝西脸上一闪而过的怀疑与阴郁。
向礼宣前脚刚走，纪北厦后脚就跟着来了。
他穿着一套运动装，衣服的前襟和后背都是大片湿透的汗渍，带着腾腾的热气进门，显然十分着急的赶着过来的。
“北厦哥哥！”向贝西收拾好表情，把杂乱的心思放到一边，换上甜甜的笑，甜甜的叫，脸颊上两个酒窝也很甜。
有些人总是这样，即使知道已经骗不了别人了，却仍然想挣扎着自欺欺人的去尽可能的骗骗占据心间位置的人。
甫一进来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向远，他快步走到向远的病床前，见她还闭着眼，立即锁紧眉头，转而责问的看着向贝西：“不是说醒了吗？”
“我……不知道呢，刚才小远的手是动了来着，我已经叫过医生来看了。”向贝西嘟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模样，心中却对纪北厦气冲冲的口吻暗暗不愉，只捡了些倒真不假的话来讲。
她干脆把病床周围的空间全部都让给他，自己退到沙发上去坐着了。
“发现她有醒的迹象，为什么没有立马给我打电话？我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吗？！”纪北厦看了看还在沉睡中的向远，一想到自己差点错过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个瞬间，心里便忍不住生出对向贝西的不满，口气也不由得重了些。然而这个没有错过的事实，却也并不会让他觉得有多庆幸。
向远没有醒来，终归是一件让人高兴不起来的事。
“北厦哥哥……”向贝西意外的看向纪北厦，眼里淌着微微水光，泫然欲泣，她咬了咬唇，低下头，“你在怪我吗？对不起，看到小远的手动了，我太兴奋，又太紧张，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告诉医生和爸爸，对不起……北厦哥哥，我忘了你也跟我一样很担心……等忙过了才想起来给你电话……以后我不会了，不要生气，好吗？”
纪北厦心中的怒火勉强平复下来，却也不愿再搭理向贝西。他拉开病床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轻缓的替向远理了理她那一头多日未曾被认真打理过的长发，大概是因为药物的原因，短短的时间里稀疏了许多，枕头上床单上尽是些栗色的细细发丝。
向远虽不喜过分打扮，但她的内心却一向是爱美的，若醒来看到自己这副憔悴的模样，一定是少不了难过的。
“医生来看过怎么说？”他缓了缓情绪，问出最重要的事。
向贝西从沙发上起身，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在病床边站定。她凝视了向远一会儿，将那些发丝清理干净，又端来一小杯温水，用棉签蘸了以后涂到向远干燥得有些泛白的嘴唇上：“每天我都要替她清理很多掉下来的头发，光是看着都很难过，”语气很是低落，“真想小远能快些醒来……”
纪北厦心里似有微微的刺疼。
这样的体贴温婉，看上去的确是很真挚的爱护，任谁也很难怀疑这对双生子之间的感情，连知道一些部分内情的纪北厦也潜意识的开始怀疑起来，到底哪一个向贝西才是更真实的呢？见她这副样子，他也不好再追问，心下只想着待会儿亲自去向医生了解更具体的请况。
“好了，我来吧。”纪北厦有些烦躁，一把将向贝西拉开，略带强势的拿过她手中的水杯和棉签。
向贝西眨眨眼睛，委委屈屈的站起来，倒也没多说什么，顺从的让到了一边。
确是一把做戏的好手。
恰逢纪北厦刚刚把蘸了温水的棉签凑至向远的唇前，她的眼睫毛忽然便颤了颤，纪北厦的手当即顿在空中，提了一口气，紧张的盯着她，眼睛都不敢眨。
她慢慢的张开眼睛，虚出一条缝，许是不适应这忽然之间的光线，并没有立马完全睁开。
“小远醒了！”向贝西也发现了这异象，兴奋的叫起来，一把抓住纪北厦的胳膊，这外力使他手里的棉签毫无防备的戳到了向远的下巴。
向远轻轻的闷哼一声。
“啊……对不起小远……”见状，向贝西收回了手，歉意的抿抿唇，状似内疚的低下头。
向远皱眉，张嘴想说话，声音却沙哑得不行：“向……贝西，”方叫出一个名字，她就难受得干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话更是说得磕磕巴巴，“你，咳，不待见我，到，咳咳，至于连灯，都舍不得，开的，地步吗？这……么黑！”
纪北厦和向贝西愣在当场，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上全部都亮着的灯管，然后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小远你……觉得黑吗？可是，所有灯都开着呢。”纪北厦迟疑的问，脑海里闪过千万种可能，心下隐隐的有不好的预感，伸出手掌在向远面前晃了晃，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啊！”不待向远回答，向贝西先插了嘴，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刚才小远的手动了过后我叫了医生来看过后，那个胡院长有说什么什么压比较高，小远的脑袋里面有血块压迫了神经，会失明，也有可能失忆的！我忘记和北厦哥哥你讲了!”
听到向远可能会失明会失忆，纪北厦锐利的看向向贝西，仿佛想要确认些什么，却只收到她肯定中含着无奈的眼神。
失明……和失忆吗？向远陷入深思。
可以确定的是，她并没有失忆，所有的往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包括昏迷中的那个梦。但是，失明……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向贝西一向只包在眼睛里面的泪水忽然一颗颗的掉了下来，一副怎么止也止不住的伤心样子，“刚才医生说的时候我还抱着点希望，没想到，没想到……真的就……”
都说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往往是最不真实的，但又假做真时真亦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向贝西倒算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女孩，没有人能够猜透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向贝西缓缓扑倒在向远的身上，哽咽着捧住她的脸，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向远的皮肤上，那微弱的温度让向远觉得又烦躁又难受，她推开向贝西，用力的抹掉滴在自己身上的眼泪。
听着向贝西的哭声，向远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嗓音已经好了许多，可以连贯的讲话了：“就这么着急替我哭丧吗？！哼，可惜让你失望了。”
向贝西被推得一个趔趄，一时表情大恸，不可置信的看着向远：“小远，你……”
“行了，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你以为我瞎了你就能随心所欲的表演了吗？也不问问别人想不想看！恶心的女人，给我滚出去！”
向远从来没有说过这么直接而恶毒的话，姐妹俩的关系经此一役明显有了不一样的变化，纪北厦不由得对向贝西留了心，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还不清楚的事。
下完逐客令，向远不想再理会任何人，径自缩进了被子里。反正也看不见。
她回想起昏迷的时候做的那个梦里，那个白裙子女人……到底是谁？心里的疑团不断扩大。她似乎是妈妈，可是看上去虽然和墓园里墓碑上的照片是一模一样的，却又有哪里是不一样的。
不，那不是墓园里的妈妈。
向礼宣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不曾待见过她，不正是因为妈妈是因为她的出生才难产而死的吗？又怎么能有机会陪伴童年的她呢。
何况，梦里没有向贝西。她们是孪生姐妹，那样稚嫩的幼时，彼此都全然不懂分辨是非，不应该像现在这般多的嫌隙才对。又或许从小到大她们的关系连一刻也没有好过？从情理上来讲，这根本说不通。
不知道为什么，很早以前的那些记忆在向远的脑海中已经异常的模糊了，连一件具体一点的事或画面都想不起来，只留下了一些隐隐约约不太确定的感觉。
但在向远有限的童年记忆里，她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去过那个偌大的庄园，没有养过那只哈士奇，更没有与那个白裙子女人切身相处过。可即使把这真正想做一场病中的绮梦，又为什么，这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又是那样的强烈？
有些事情若是被一件一件串起来看的话，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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