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纪晓岚却无半分睡意。桌案上，那名册副本墨迹已干，苏映雪送来的璇玑玉佩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杜小月也已歇下，草堂内只闻他一人轻微的踱步声。
“提防身边近日过往甚密者……”苏映雪的警告犹在耳边。和珅？福康安？亦或是……其他尚未浮出水面之人？这枚璇玑玉佩，将二十年前的宫闱秘辛与眼前的科场弊案勾连起来，使得局势愈发诡谲。
他踱至窗前，望着玉带河上零星的渔火，心中已有决断。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破局。这份精心炮制的副本，正是投石问路的好棋子。不仅要让和珅看到“诚意”，更要让这潭水下的所有暗流，都涌动起来。
翌日清晨，纪晓岚修书一封，言辞恳切，言及深思熟虑后，愿将所获名册副本交由和珅，望其能通过“清风阁”渠道上达天听，匡正朝纲，并为杜家昭雪。信中并未提及玉佩及其他，只将副本密封妥帖，遣一心腹小厮送往和府。
小厮离去后，纪晓岚对杜小月道：“鱼儿是否咬钩，且看今日。我们需做些准备，若我所料不差，今日这草堂，恐不会太平静。”
他将名册真本与璇玑玉佩藏于一处更为隐秘的所在，又让杜小月换上便于行动的劲装，白绫暗藏袖中，随时应变。
果不其然，未及晌午，草堂外便传来喧嚣之声。并非顺天府的衙役，而是一队身着骁骑营服色的兵丁，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仪仗森严，竟是直隶总督、协办大学士刘统勋的轿子！
刘统勋乃朝中重臣，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著称，深受乾隆倚重。他此刻突然驾临这小小的阅微草堂，令纪晓岚也大感意外。
轿帘掀起，一位面容清癯、目光如电的老者缓步而出，虽年过半百，却腰板挺直，不怒自威，正是刘统勋。
纪晓岚不敢怠慢，忙整衣冠迎出，躬身行礼：“晚生纪昀，不知刘中堂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刘统勋目光如炬，在纪晓岚身上一扫，又瞥了一眼站在堂屋门口的杜小月，淡淡道：“纪编修不必多礼。老夫听闻你近日卷入一桩是非，特来问问。”
“中堂请屋内叙话。”纪晓岚心中凛然，将刘统勋请入草堂。
刘统勋落座，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有人向都察院递了密折，参劾你纪昀身为翰林清流，却行为不端，私藏来历不明之女子，更与江南科场弊案有所牵连。此事，你作何解释？”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纪晓岚心念电转，这参劾来得如此之快，定然与昨日自己拜访和珅，以及送出副本有关。是有人想先发制人，将自己打成“涉案之人”，从而否定可能由自己揭发出的证据？还是和珅那边走漏了风声，引发了对手的反扑？
他面上不动声色，从容答道：“回中堂，参劾之言，纯属子虚乌有，构陷污蔑。堂外那位姑娘，确是纪某远亲，因家中变故来京投奔，其身世清白，绝非来历不明。至于江南科场案，纪某身在京城，入职翰林未久，与此案何干？不知参劾者可有实证？”
刘统勋盯着他，缓缓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女子肩头带伤，可是事实？昨日什刹海畔有厮杀，顺天府虽未拿到人，但现场遗留的打斗痕迹与血迹，总是真的。纪编修，你莫要以为有些才名，便可恣意妄为，这朝廷法度，容不得丝毫亵渎！”
他语气渐厉，显然已掌握了一些情况。
纪晓岚心知一味否认并非上策，刘统勋并非高士魁那般容易糊弄。他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以争取主动。
“中堂明鉴。”纪晓岚拱手，神色转为肃穆，“纪某不敢隐瞒。昨日什刹海之事，确与这位姑娘有关。但她并非凶徒，而是受害者！其父乃江南举子杜文澜，去岁因发现科场舞弊线索而莫名溺亡，她为父申冤，携血书入京，却遭歹人一路追杀至什刹海！纪某恰逢其会，险遭池鱼之殃，幸得义士相助，方才脱险。姑娘肩头之伤，便是为护纪某所致！参劾者颠倒黑白，其心可诛！”
“杜文澜？”刘统勋目光一凝，显然对此名亦有耳闻，“血书何在？”
纪晓岚取出那份由贡院试卷夹层中取得的血书，双手呈上。
刘统勋接过，仔细观看那潦草而绝望的血字，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怒容隐现：“科场弊生，考官无目……好！好一个江南秋闱！”他抬头看向纪晓岚，目光锐利如刀，“你说她为父申冤，可有证据？”
纪晓岚心中一横，知道此刻已是关键时刻。刘统勋虽严厉，但素来公正，或可一搏。他沉声道：“有！杜姑娘携有其父暗中记录的舞弊名册副本一份！其中详细记载了去岁江南乡试中，考官周福安与人勾结，买卖名额的罪证！纪某已将其密封，交由可靠之人，欲设法呈递天听！”
他并未说出和珅之名，亦未提及真本所在。
“名册副本？”刘统勋眼中精光爆射，“在何处？”
“为防不测，纪某已将其交由一位信得过的友人保管。”纪晓岚坦然道，“中堂若欲查证，纪某可设法取回。只是……如今觊觎此物者甚众，纪某恐其途中有所闪失，反为不美。”
刘统勋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显然在权衡利弊。他久经官场，深知科场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纪晓岚所言虽似合理，但其中疑点仍多，尤其是那女子身份及其与纪晓岚的真实关系。更何况，若名册为真，其背后牵扯之广，令人心惊。
“纪昀，”刘统勋缓缓开口，语气凝重，“你可知，若你所言非虚，此案将掀起何等波澜？若你有半字虚言，又将承担何等后果？”
“纪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纪晓岚斩钉截铁，“杜姑娘冤情，江南士子之愤，皆系于此！纪某虽人微言轻，亦知‘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刘统勋猛地一拍桌子，长身而起，“此事老夫管定了！你那副本，暂且不必取回。你立刻随我入宫！”
“入宫？”纪晓岚一怔。
“不错！”刘统勋目光灼灼，“皇上今日正在养心殿批阅奏章。此事关系重大，真假难辨，唯有面圣直陈，由圣上明断！你可敢与那杜姑娘，随老夫一同面君？”
纪晓岚心中剧震，没想到刘统勋行事如此雷厉风行，竟要直接面圣！此举风险极大，若圣心有所疑虑，或是被对手暗中构陷，自己与杜小月恐有灭顶之灾。但这也是最快、最直接洗刷冤屈、揭破黑幕的途径！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杜小月，杜小月眼中虽有一丝惊惶，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与决绝，对他微微点头。
纪晓岚深吸一口气，对刘统勋深深一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纪昀（杜小月），愿随中堂面圣！”
“好！即刻动身！”刘统勋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命人备轿。
纪晓岚与杜小月乘坐刘府提供的另一顶小轿，紧随刘统勋的八抬大轿，一路疾行，直往紫禁城而去。
轿子穿过重重宫门，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红墙黄瓦，殿宇巍峨，侍卫肃立，无不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杜小月是首次进入这等森严之地，手心不禁沁出细汗。纪晓岚虽亦心潮澎湃，但更多是冷静与筹谋，脑海中飞速盘算着面圣时应答的言辞。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乾隆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身着常服，面容清瘦，目光开阖间自有睥睨天下之威。他正在批阅奏章，闻听刘统勋有要事求见，便宣了进来。
刘统勋带着纪晓岚与杜小月步入殿内，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刘统勋（微臣纪昀/民女杜小月）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放下朱笔，目光落在三人身上，尤其在纪晓岚和杜小月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平身。刘爱卿，何事如此紧急？”
刘统勋便将纪晓岚所述之事，简明扼要地奏报了一遍，并呈上那份血书。
乾隆听着，面色渐沉。他接过血书，看着那斑驳暗红的字迹，眉头微蹙。待听到杜文澜因发现舞弊而遇害，其女携血书名册入京申冤，却接连遭遇追杀时，他眼中已闪过一丝厉色。
“纪昀，”乾隆目光转向纪晓岚，“刘爱卿所言，可是实情？那名册副本，现在何处？”
纪晓岚忙躬身答道：“回皇上，刘中堂所言句句属实。名册副本，为防不测，微臣已交由一位友人保管。微臣可立时取来呈献御前。”他此刻绝不能说出和珅之名。
“友人？”乾隆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并未深究，反而看向杜小月，“你便是杜文澜之女？”
杜小月压下心中紧张，依礼回道：“回皇上，民女正是杜小月。”声音虽微带颤抖，却清晰坚定。
“抬起头来。”
杜小月依言抬头，绝美的容颜带着悲愤与倔强，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愈发显得我见犹怜，却又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英气。
乾隆凝视她片刻，忽然问道：“你父杜文澜，除了记载科场弊案，可曾与你提及其他？譬如……前朝旧事，宫中秘闻？”
此言一出，刘统勋与纪晓岚皆是一怔。皇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杜小月心中也是一紧，想起母亲所传的霓裳剑舞，想起苏映雪送来的璇玑玉佩，但纪晓岚早有叮嘱，此事关涉太大，在未明圣意之前，绝不可轻易透露。她垂首道：“回皇上，家父平日只醉心学问，偶与民女谈及江南风物，并未提及其他。”
乾隆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方道：“科场取士，乃国之抡才大典，竟有如此魍魉横行，戕害忠良，实乃朕之失察！”他语气转厉，“刘统勋！”
“臣在！”
“朕命你即刻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彻查江南科场舞弊一案！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杜文澜之死，亦要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刘统勋肃然领命。
“纪昀，”乾隆又看向纪晓岚，“你护卫忠良之后，揭发弊案，有功于朝。朕擢升你为翰林院侍读，暂入南书房行走，协助刘爱卿查办此案。”
“微臣领旨，谢皇上隆恩！”纪晓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叩谢。南书房行走虽非实权要职，但能接近权力中枢，于查案更为有利。
“杜小月，”乾隆最后看向她，“你父冤情，朕已知之。你且安心留在纪昀处，待案情查明，朕自会还你杜家一个公道。”
“民女叩谢皇上天恩！”杜小月泪盈于睫，深深叩首。
退出养心殿，三人皆觉恍如隔世。刘统勋对纪晓岚道：“纪侍读，皇上既已下旨，此案便由明转暗为明。你速去取回名册副本，交予我。至于真本……”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纪晓岚一眼，“你好生保管。”
纪晓岚会意：“晚生明白。”
离开皇宫，回到阅微草堂，纪晓岚立刻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和珅府上，言明皇上已亲自过问此事，名册副本需交由刘中堂查办，此前约定只得作罢。此举既是对和珅的告知，亦是一种无形的警告与撇清。
信使离去后，杜小月犹自沉浸在面圣的激动与后怕中：“先生，我们……我们这算是成功了吗？”
纪晓岚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摇了摇头：“才刚刚开始。皇上虽下旨严查，但对手绝不会坐以待毙。刘中堂彻查，必会遇到重重阻力。而我们……”他目光变得深邃，“拿到了南书房行走的身份，便是拿到了在明处行动的护身符，但也意味着，我们正式站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他取出那枚璇玑玉佩，在指尖摩挲。“科场案由明处去查，而二十年前的旧案，《兰亭集序》的踪迹，还有这清风阁、璇玑阁的谜团，还需我们在暗处继续探寻。”
杜小月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小月愿追随先生，查明一切真相！”
夜色再次笼罩京城，但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难以安眠。养心殿内的灯火，刘统勋府上的密议，和珅书房中的沉吟，还有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窃窃私语，都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而纪晓岚与杜小月，已然置身于这风暴眼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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