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外头老槐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屋里坐着七个人:支书王保国、会计赵老六、三个生产队长,还有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桌上摊着两份手写的合同,墨迹还没干透。
苏晚卿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背挺得很直。她今天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成一根辫子垂在脑后。手搁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着。
“都到齐了,那就开始。”王保国咳嗽一声,拿起一份合同,“这份承包合同,是晚卿按上次会上说的意思,重新拟的。赵会计,你给大家念念重点。”
赵老六戴上老花镜,手指按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念:
“甲方:清溪村村民委员会。乙方:苏晚卿。”
“承包地块:石子沟以北、后山脊线以南荒坡地,实测面积五十二亩三分。”
“承包期限:自本合同签订之日起,至三十年后同月同日止。”
屋里很静,只有赵老六念合同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狗叫。
“承包费用:头五年,免收承包费。第六年起,按每年每亩一元计算。承包费每年十二月十日前交清。”
“乙方义务:第一年,完成全部地块石块清理;第二年,修建至少三个蓄水池;第三年,完成三十亩以上土壤改良;第五年,实现至少十亩经济作物挂果……”
念到这里,三队队长李强敲了敲桌子:“等等。第五年挂果,万一挂不了呢?”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苏晚卿。
苏晚卿抬起眼:“合同后面写了违约责任。第五年末,如果十亩挂果目标未达成,村里有权收回已改良的十亩地,剩余承包年限作废。我之前投入的全部改良成本,无偿归集体所有。”
李强噎了一下,低头继续抽烟。
赵老六接着念:“甲方义务:保障乙方承包权不受侵犯;协助办理相关手续;提供必要证明文件……”
“收益分配:承包期内,全部产出归乙方所有。乙方承诺,自第六年起,每年从纯收益中提取百分之十,作为村集体发展基金,用于村内道路、水利等公共设施建设。”
妇女主任刘婶抬起头:“百分之十?白纸黑字写进去了?”
“写进去了。”王保国指了指合同的最后一页,“在这儿。”
刘婶看向苏晚卿,眼神复杂。这丫头,真敢写。
合同念完了。屋里响起喝水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板凳挪动的声音。
“大家有啥意见,现在说。”王保国环视一圈。
一队队长老陈先开口:“年限是不是太长了?三十年,到时候我们都未必在了。”
“不长养不熟地。”苏晚卿声音平静,“石子沟那地方,头五年能保本就不错。想见效益,至少得十年。”
“那你图啥?”老陈问。
“图三十年后,那片山能变成真正的果园。”苏晚卿说,“图我爹我娘老了,能有个依靠。图我妹子长大了,不用再为一口饭发愁。”
话说得实在。老陈不吭声了。
李强掐灭烟头:“我还有问题。合同说村里要保障你的承包权。可万一以后政策变了,说不让包了,咋办?”
“那就按政策办。”苏晚卿答得很快,“该收回收回,该补偿补偿。但政策没变之前,这合同就是依据。”
“你倒是想得明白。”李强哼了一声。
“还有。”妇女主任刘婶开口,“晚卿,你一个姑娘家,包这么大一片山,以后嫁人了咋办?这山算谁的?”
屋里空气一滞。
苏晚卿手指在膝盖上收紧,又松开。“刘婶,合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嫁人,山还是我的。将来有了孩子,孩子继承。这和男人承包土地,是一个道理。”
刘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转头看了看王保国,王保国垂着眼皮,没说话。
“要是没其他意见,”王保国抬起头,“那就表决。同意签这份合同的,举手。”
他的手先举了起来。
赵老六推了推眼镜,举手。
一队队长老陈看看左右,慢慢举起手。
民兵连长叹了口气,举手。
妇女主任刘婶犹豫了一下,也把手举到一半。
李强没动。他盯着桌上的合同,又看看苏晚卿,最后目光落在王保国脸上。“支书,你真信她能成?”
“我信这份合同。”王保国说,“白纸黑字,权责清楚。成了,村里多一片果园,年年有收益。不成,村里收回改良过的地,也不亏。”
李强沉默了很久。外头风吹过,槐树叶哗哗地响。
他最终把手举了起来,举得很低,但确实是举了。
七只手,全齐了。
“通过。”王保国说,“赵会计,准备盖章。”
赵老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清溪村村民委员会的公章。他把公章在印泥上按了按,掀开合同最后一页。
“乙方签字。”他把合同推到苏晚卿面前。
苏晚卿站起来,走到桌边。赵老六递过来一支钢笔。她接过笔,笔杆上有汗,滑了一下。她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弯腰,在乙方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苏晚卿。三个字,一笔一画,写得很慢。
写完了,她把笔放下。赵老六把公章递给她:“乙方也得盖章。你家有私章吗?”
苏晚卿摇头。她家哪有什么私章。
“那就按手印。”王保国说。
赵老六又拿出印泥盒。苏晚卿伸出右手食指,在印泥上按了一下,红色的油墨沾满指腹。她把手指按在名字旁边。
一个清晰的、红色的指纹。
接着是甲方盖章。赵老六把公章端正地盖在甲方处,又让王保国和赵老六作为见证人签字。最后,七位村委成员挨个在最后一页的“与会人员签字”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两份合同,一样的程序。
都完成了。
赵老六把其中一份推到苏晚卿面前:“这份你收好。丢了不补。”
苏晚卿拿起那份合同。纸还带着墨水的味道,红色公章鲜艳刺眼。她的手有点抖,把合同对折,再对折,小心地放进带来的布包里。
“还有这个。”王保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承包范围示意图,赵会计画的。边界标清楚了,你回头去山上对对。”
苏晚卿接过信封,手指碰到里面的图纸,厚实的质感。
“晚卿。”王保国看着她,“合同签了,就没回头路了。五十多亩山,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苏晚卿把布包抱在怀里,“谢谢王叔,谢谢各位叔伯婶子。”
她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办公室。
门关上。屋里静了一会儿。
李强又点了根烟:“王支书,咱今天可是把宝押在这丫头身上了。”
“地荒着也是荒着。”王保国收起另一份合同,“让她试试,总比烂在那儿强。”
“可她要是真成了……”李强没往下说。
王保国看向窗外。苏晚卿正走出村委会院子,蓝布褂子在风里微微晃动。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踩在黄土路上。
“她要是真成了,”王保国说,“清溪村就有指望了。”
苏晚卿没有直接回家。她绕路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在树根上,从布包里拿出那份合同,展开。
白纸,黑字,红章。
她的名字,她的指纹。
三十年。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轻轻抽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风吹过槐树枝叶,沙沙地响。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但脸上是干的。她把合同仔细折好,重新放回布包,按了按,确保稳妥。
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石子沟的方向。那片荒山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灰黄的光,沉默地横在那里。
现在,它是她的了。
五十多亩石头,五十多亩荒土,五十多亩望不到头的日子。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示意图的信封,抽出图纸。赵会计用毛笔画的线,曲曲折折,圈出一大片山地。边界上标着四邻:东至沟底,西至山脊,南至生产路,北至石崖。
她看了很久,然后把图纸收好,朝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比来时快了些。
布包贴在胸前,里面那张纸硬硬的,硌着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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