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之事引发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国公府内外对赵凡的忌惮已臻顶点。连府中最碎嘴的婆子都不敢再私下议论小公爷半句，生怕惹祸上身。赵擎苍更是彻底闭门谢客，连往日里偶尔还会走动一二的老部下都拒之不见，国公府门庭前所未有的冷落。
然而，总有人不信邪，或者说，总有人被那依旧丰厚的束脩蒙蔽了双眼，抑或是……怀着别样的目的。
这日，周不通又带来了新消息，只是这次，他胖脸上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忧虑。
“凡哥，这次来的……有点不一样。”周不通压低声音，凑在赵凡耳边道，“不是咱们大晟的人，是个东瀛来的棋士，叫什么……宫本什么藏的，据说在他们那边号称‘棋圣’，打遍东瀛无敌手，这次是跟着使团来的，不知怎么听说了你……呃，听说了范老先生的事，很不服气，非要来会会你。”
“东瀛棋圣？”赵凡正在调试一把新得的强弓，闻言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不服气？不服气什么？不服气我被气吐血的速度比他们快？”
周不通被噎了一下，讪讪道：“那倒不是……听说这宫本极为狂傲，放话说范老先生定是年纪大了，棋力衰退，才被你……呃，才心神失守。他说要亲自来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棋道，还要…。”
赵凡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东瀛鬼子还要……？拿我当垫脚石，扬他东瀛棋圣的威名？算盘打得倒挺响。”
“是啊凡哥！”周不通有些着急，“这东瀛鬼子来者不善！而且听说他棋风狠辣，最擅长攻杀，算计极深！你……你行不行啊？”在周不通看来，赵凡之前气走范先生纯属胡闹加运气，真要面对一个蓄意挑衅、实力强劲的外邦棋手，恐怕难以招架。
赵凡放下强弓，拿起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行不行，试过才知道。人家远道而来，‘诚意’满满，我们总不能闭门不见，失了礼数。”
他看向周不通，脸上又挂起那副熟悉的惫懒笑容：“去，告诉府里，准备迎客。对了，跟祖父那边也说一声，免得他老人家又从别人那儿听到消息，再气着。”
周不通见赵凡似乎并不紧张，心下稍安，连忙跑去传话。
赵擎苍听闻来的竟是东瀛棋士，沉默良久，最终只对赵福疲惫地挥了挥手：“随他去吧……是福是祸，都是他的命数……”语气中已听不出丝毫期望，只剩彻底的放任。
宫本入府那日，排场不小。他身着东瀛武士风格的服饰，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刀，身形矮壮，目光锐利如鹰隼，下颌微抬，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捧着精致的棋具。
他被引至那间熟悉的静室。宫本打量了一下环境，目光在紫檀木棋枰上停留片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道：“此枰尚可。配得上与吾对弈。”语气仿佛是一种恩赐。
赵凡依旧是那副散漫样子踱了进来，看到宫本和他身后的随从，夸张地“哟”了一声：“阵仗不小啊？带这么多人，是怕输了没人抬你回去？”
宫本脸色一沉，强压怒气，冷声道：“吾乃东瀛棋圣宫本藏之介！特来领教！闲杂人等，休得喧哗！”他目光如刀，刮在赵凡身上，“你，便是那个气病范桑的赵凡？”
赵凡掏了掏耳朵，大大咧咧地在宫本对面坐下：“是我。怎么？你想替他报仇？”
“非是报仇！”宫本傲然道，“棋道至高，不容亵渎！范桑年迈，心神不坚，败于你之胡闹，乃棋道之耻！吾今日，便要以正宗的棋道，让你这无知小儿，见识天高地厚！”
赵凡闻言，非但不怒，反而笑了，他身体前倾，盯着宫本，慢悠悠地道：“让我见识天高地厚？就凭你？也好，小爷我今天心情不错，就陪你玩玩。”他指了指棋盘，“怎么下？规矩你定，免得你说我欺负外邦人。”
宫本被他这狂妄的态度气得脸色铁青，怒极反笑：“好！好个狂妄小子！吾便让你九子！你若能赢，吾当场向你叩头认输！若你输……”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便需跪地承认，大晟棋道，不如东瀛！”
让九子！这在围棋对弈中，几乎是极大的羞辱，意味着让对方先在棋盘上摆上九颗子，等同于承认对方棋力远逊于自己。宫本此举，既是极度自信，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羞辱赵凡和大晟棋道。
一旁的周不通和墨竹（依旧扮作书童）脸色都变了。让九子，这赌注也太大了！
赵凡却仿佛没听懂其中的羞辱意味，反而拍手笑道：“让九子？好啊！省得小爷我费劲！来来来，快摆上！”他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宫本见他如此，眼中鄙夷之色更浓，冷哼一声，示意随从将九颗黑子摆在棋盘标准的让子位上。
棋局开始。
宫本执白，第一手便落子天元附近，攻势凌厉，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显然是想以最快速度击溃赵凡，挽回那九子的劣势。
然而，赵凡的应对，却让宫本吃惊。
赵凡落子依旧看似随意，东一颗，西一颗，毫无章法，与他对范先生时如出一辙。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看似散乱的黑子，落在棋盘上，隐隐构成了一个极其古怪、甚至有些笨拙的防御阵型，恰好将宫本第一波最凶猛的攻势，险之又险地化解于无形，虽然损失了些许边角实地，但大龙竟安然无恙。
宫本心中微讶，只道是对方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毫不留情，第二波、第三波攻势接踵而至，棋风愈发狠辣，招招直指要害，试图将黑棋大龙拦腰斩断。
赵凡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时不时打个哈欠，嘴里还嘀咕着“快点啊”、“饿死了”之类的话。但他的落子速度却并不慢，每一次看似胡乱地拍下棋子，却总能在白棋的攻势中找到一丝缝隙，或是巧妙联络，或是就地做活，虽然局面依旧被动，看起来岌岌可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却始终未曾倾覆。
五十手过后，宫本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发现自己凌厉的攻势，仿佛总是打在棉花上，被对方以一种极其难看、甚至有些“赖皮”的方式化解。黑棋的棋形丑陋不堪，毫无美感可言，像是一堆胡乱堆砌的石头，偏偏就是打不散，砸不烂！
这绝不是单纯的运气！宫本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纨绔无知的少年，其棋路诡异至极，完全背离了正统的棋理，不讲究布局，不追求棋形，只追求最直接、最有效的生存！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棋道——一种只为求胜，不择手段，毫无风骨可言的棋道！
“八嘎！”宫本忍不住用母语低骂了一声，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一身精妙的屠龙术，面对这只知道满地打滚、抱头鼠窜的对手，竟有种无处着力的憋闷感。
赵凡却仿佛没看到他的焦躁，拈起一颗黑子，在手里抛了抛，对着宫本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东瀛棋圣？让小爷九子？啧啧，我看啊，你这水平，让我九子，你也就跟三岁孩童差不多水平嘛！”
赵凡那句“让三岁孩童”的嘲讽，如同一点火星溅入油锅，瞬间点燃了宫本藏之介压抑已久的怒火。他脸色瞬间涨红如血，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死死瞪着赵凡，用生硬的官话低吼道：“狂妄！无知鼠辈！你可知吾之棋艺……”
“知道知道，东瀛棋圣嘛，打遍东瀛无敌手。”赵凡不耐烦地打断他，拈起一颗黑子，看也不看，“啪”地一声拍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嘴里还催促道，“赶紧的，别光说不练，你这棋下得，看得小爷我都快睡着了！”
宫本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尤其是对方那看似胡闹、实则总能险险化解他攻势的棋路，更让他有种被戏耍的憋屈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在棋盘上。他就不信，凭借自己精深的算力和凌厉的攻势，会拿不下这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大晟纨绔！
棋局继续。
宫本不再试图一举击溃赵凡，转而开始运用更精妙的手段，蚕食黑棋的实地，压缩其生存空间。他的算度极深，往往一手棋便蕴含着后续数步的杀招，寻常棋手在此等压力下，早已崩溃。
然而，赵凡的应对，依旧“难看”却有效。他的棋子仿佛自带黏性，总能在看似绝境的地方找到一线生机，或是利用宫本进攻时露出的微小破绽，反过来威胁白棋。他的棋全然没有美感，不讲究什么“大场”、“急所”，只追求最实际的目数和棋块的死活，如同市井无赖打架，毫无章法，却拳拳到肉，专攻下三路。
八十手，一百手……
宫本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他发现自己精心构筑的包围网，总被对方以各种意想不到的、近乎“耍赖”的方式突破。黑棋的棋形依旧丑陋，地盘也被压缩得厉害，但几条大龙却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开始隐隐有反扑之势！
更让他心惊的是，随着棋局进入中盘，他隐隐感觉到，对方那看似散乱的黑子，在棋盘某些局部，竟形成了一种极其隐晦、甚至有些诡异的联动，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慢收紧。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宫本心中狂吼。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怎么可能有如此深远的算计？这一定是巧合！是狗屎运！
他咬紧牙关，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一手极其刁钻的“嵌断”，直刺黑棋大龙的要害！这一手，他计算了十余步变化，自信无论如何，对方都难以应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周不通紧张得胖脸发白，墨竹眼神微凝。
赵凡看着这手棋，歪着头，挠了挠下巴，脸上露出一种介于“困惑”和“恍然大悟”之间的表情。他拈起一颗黑子，没有立刻落下，反而抬头看向宫本，咧嘴一笑：
“先生，你这步棋……是想从这里断我，然后从这里打吃，逼我连接，再从这边冲断，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棋盘上虚点着，将宫本后续的几种主要进攻路线，分毫不差地说了出来！
宫本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怎么会……”
赵凡却没理他，自顾自地将那颗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一个宫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位置上！
这一落子，看似放弃了局部纠缠，却如同神来之笔，不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宫本那手致命的“嵌断”，反而利用白棋气紧的弱点，反过来对另一条白棋大龙形成了反包围之势！
棋局瞬间逆转！
宫本呆呆地看着棋盘，大脑一片空白。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后续手段，在这一手棋面前，全都土崩瓦解！对方不仅看穿了他的意图，更是用了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完成了反杀！
这已经不是棋力高低的问题了，这是一种境界上的碾压！一种对棋盘全局洞若观火的掌控力！
“不……这不可能……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宫本声音颤抖，指着赵凡，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引以为傲的棋道，他“东瀛棋圣”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对方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踩在脚下！
赵凡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地道：“我？我就是赵凡啊，京城第一纨绔，先生克星，如假包换。”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居高临下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宫本，“还下不下了？不下小爷我可要去用膳了。哦，对了，记得你刚才说的，输了要磕头认输，承认大晟棋道不如东瀛？赶紧的，磕完赶紧滚，别耽误我吃饭。我可不想跟你这个倭国人浪费时间！
宫本只好不情愿地磕了个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棋盘上那已然无力回天的局面，再看着赵凡那副浑不在意、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愤怒和信念崩塌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怒火中烧猛地站起身，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喉涌动。
“噗——”
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棋盘，也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宫本藏之介身体晃了晃，带着无尽的悔恨与不甘，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昏死过去。他带来的两名随从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搀扶。
静室内，一片死寂。只有那被鲜血玷污的棋盘，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却又诡异莫名的对局。
周不通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他看看昏迷的宫本，又看看一脸“无辜”的赵凡，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赢了？凡哥居然赢了？还是东瀛棋圣？
墨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默默上前，开始收拾残局。
赵凡走到宫本身边，蹲下身，看着他惨白的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棋道无国界，但棋手有。想踩着我大晟扬名，你……还不配。”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那狼藉的现场，对着周不通招呼道：“走了不通，吃饭去！饿死小爷了！”
他率先大步走出静室大声嘲笑：看吧，倭奴就这还敢妄称什么狗屁东瀛棋圣！真是不要脸！”
东瀛棋圣宫本藏之介，负于他极致的傲慢与赵凡那深藏不露、一击致命的棋艺之下。
这一次，不再是气走，而是真正的、毫无花巧的击败。
消息传出，外界再次哗然。只是这一次，议论声中，除了固有的鄙夷与畏惧，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更加复杂难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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