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远事件之后,赵国公府彻底成了京城先生们的禁地。即便赵擎苍暗中又将奖励翻一倍,也再无人敢揭榜。赵凡乐得清静,除了偶尔被周不通拉出去“鬼混”一番,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或是研读父亲的手稿,或是练习武艺,日子过得规律而充实。
墨竹那边对“青莲”线索的追查依旧进展缓慢,那个姓柳的官员如同人间蒸发,而秦玉轩那边也暂时没了新的动作,仿佛在静静观察。
这日,周不通又兴冲冲地跑来,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凡哥!有个好去处,你去不去?”
赵凡正对着一本前朝舆图推演北疆局势,头也没抬:“又是哪里?百花楼还是赌坊?没兴趣。”
“不是那些俗地!”周不通凑近,压低声音,“是‘流觞诗会’!就在城西的沁芳园,听说今天京城里不少才子佳人都去了!”
“诗会?”赵凡终于抬起头,挑了挑眉,脸上写满了嫌恶,“你什么时候对这种附庸风雅的东西感兴趣了?那些酸秀才聚在一起摇头晃脑,之乎者也,你不嫌头疼?”
周不通嘿嘿一笑,搓着手道:“我自然是对那些诗词歌赋没兴趣。不过……凡哥,我听说今天林相爷家的千金,那位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林疏影小姐,也会去!”
赵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林疏影?当朝宰相林文正的独女,不仅才华横溢,更以其清冷脱俗的气质闻名京城,是无数世家子弟倾慕的对象。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关于此女的信息,父亲的手稿中似乎还曾隐晦提及林相在某些政见上……与吏部秦尚书并非一路人。
“她去不去,与我何干?”赵凡垂下眼睑,继续看向舆图,语气依旧平淡。
“哎呀,凡哥!”周不通急道,“你去露个面嘛!就当是去……去捣乱!气气那些眼高于顶的才子!再说了,听说那秦玉轩也在,你就不想去给他添点堵?”
秦玉轩也在?赵凡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这倒是个观察对方,以及……或许能意外获取些信息的机会。维持纨绔人设,在这种场合“出风头”再合适不过。
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惯有的惫懒笑容:“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看那些才子佳人是怎么掉书袋的,顺便……找点乐子。”
“这就对了!”周不通大喜。
沁芳园内,曲水流觞,亭台错落。正值春日,园内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不少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三五成群,或临水赋诗,或倚栏谈笑,确实是一派风雅景象。
赵凡和周不通的到来,瞬间打破了和谐的氛围。原本谈笑风生的才子们声音低了下去,目光或鄙夷或忌惮地扫过赵凡,纷纷下意识地让开道路。几位原本巧笑倩兮的闺秀,也立刻收敛了笑容。
“看什么看?没见过小爷我?”赵凡对周遭目光浑不在意,甚至故意提高了音量,大摇大摆地走在园中小径上,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和人,那副做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周不通跟在他身后,倒是有些缩手缩脚,低声道:“凡哥,咱们……是不是太招摇了?”
“招摇?”赵凡嗤笑一声,“小爷我走到哪里都这样!”
这时,他目光掠过不远处的一座水榭,忽然定住了。水榭临水而建,四面通透,轻纱微拂。水榭内,数位青年男女正围坐在一起,似乎在品评诗文。其中一人,白衣胜雪,温润如玉,正是秦玉轩。他面带微笑,与身旁之人交谈,举止优雅,俨然是众人焦点。
而在秦玉轩身侧不远处,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素衣女子。
那女子并未参与热烈的讨论,只是静静坐着,手中捧着一卷书。她身姿窈窕,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襦裙。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侧脸线条优美清冷。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微微侧过头来。
刹那间,赵凡对上了一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眸。只是淡淡一瞥,便似乎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人心。
赵凡心中莫名一凛。这女子,想必就是林疏影了。她的目光,与他见过的所有闺阁女子都不同,没有娇羞,没有畏惧,没有
鄙夷。
“那就是林小姐……”周不通也看到了,在一旁小声惊叹,“果然……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似的……”
赵凡迅速收敛了心神,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甚至故意朝着水榭方向,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水榭内的众人都被这声口哨吸引,纷纷皱眉望来。
林疏影的目光在赵凡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平静,随即便淡淡地移开了,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这种彻底的、无视般的平静,反而让赵凡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习惯了旁人或厌恶或恐惧的目光,却唯独不习惯这种……仿佛他根本不存在的漠视。
“走,不通,咱们也去水榭里凑凑热闹!”赵凡压下心中的异样,故意大声说着,迈步就朝水榭走去。
周不通脸色一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水榭内的气氛,因赵凡的到来瞬间凝滞。才子们面露不豫之色,闺秀们更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秦玉轩作为主人家之一,不得不起身,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原来是赵公子和周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凡大喇喇地在一张空着的石凳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秦玉轩身上,咧嘴一笑:“秦公子,你们这诗会,有什么好玩的?说来听听,让小爷我也乐呵乐呵。”
一位穿着蓝色锦袍的才子忍不住皱眉道:“赵公子,此乃风雅之地,若是无意诗文,还请……”
“风雅?”赵凡打断他,拿起桌上的一块精致糕点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不就是吃吃喝喝,写点酸诗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爷我还会划拳呢,你们会吗?”
那蓝袍才子被他噎得脸色发青,却又不敢真的发作。
秦玉轩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语气依旧温和:“赵公子说笑了。既然来了,不如也参与一二?方才我们正以‘春暮’为题,即景赋诗。”
“赋诗?”赵凡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站起身来,走到水榭边,指着外面飘落在水面上的花瓣,大声道,“这有什么难的?听着啊——‘春天过去了,花儿掉光了,水面上漂着一层,看着真烦人!”
他这“诗”一念出来,水榭内顿时一片死寂。几位闺秀忍俊不禁,却又不敢笑出声,只能用帕子掩住嘴,肩膀微微耸动。才子们则是个个面色古怪,想笑又觉得有失身份,想怒又不敢。
周不通在一旁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林疏影,依旧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粗鄙不堪的“诗句”,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秦玉轩嘴角微微抽搐,勉强维持着风度:“赵公子……真是……别具一格。”
赵凡却仿佛对自己的“诗作”十分满意,得意地环视一圈,目光最后不经意般再次扫过那个临窗的素衣身影。
林疏影恰在此时,轻轻翻过一页书卷,动作优雅从容。阳光映照下,她低垂的眼睫如同蝶翼,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惊鸿一瞥,不过刹那。
赵凡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这位京城第一才女,似乎……与他预想的,有些不同。
赵凡那“别具一格”的“诗句”余音未散,水榭内陷入一种尴尬的寂静。才子们面面相觑,闺秀们低头忍笑,周不通恨不得原地消失。
秦玉轩不愧是“京城第一公子”,面上依旧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孩童呓语。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临窗那道始终静谧的身影上,温声开口,试图将气氛拉回“风雅”的轨道:
“疏影小姐方才一直静阅书卷,想必心中已有珠玉。不知对此春暮之景,可愿赐教一二,让我等聆听雅音?”
他这一开口,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了林疏影。才子们眼中露出期待之色,显然都希望能听到这位京城第一才女的佳作。
林疏影闻言,这才缓缓放下手中书卷。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纷飞的落花和荡漾的碧水,并未立刻言语,那份沉静的气度,让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氛都随之安宁了几分。
赵凡也挑眉看向她,想看看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才女,能说出什么来。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心里却莫名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片刻后,林疏影清冷的声音响起,如玉石轻击,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既然秦公子相邀,疏影便献丑了。”她略一沉吟,缓声吟道,“絮扑窗纱燕蹴帘,恹恹春困熟茶烟。叩门欲识东风面,一片飞花落槛前。”
诗句清丽婉约,不着一个“暮”字,却将春末的慵懒、寂寥与那最后一抹灵动勾勒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最后一句“一片飞花落槛前”,画面感极强,仿佛让人亲眼见到那最后一瓣春花,悄然飘落于门槛之前的静美瞬间。
水榭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声。
“好!‘叩门欲识东风面’,妙啊!将东风拟人,欲识其面而不得,唯有飞花寄意,意境悠远!”
“林小姐果然才思敏捷,我等佩服!”
“此诗当为今日魁首!”
秦玉轩也含笑点头,目光中带着欣赏:“疏影小姐此诗,清新脱俗,余韵悠长,确是佳作。”
在一片赞誉声中,林疏影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刚才出口成章的并非自己。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坐在一旁、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赵凡。
赵凡心中微动。这诗……确实极好。不仅格律工整,意境更是远超寻常闺阁之作,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洞察。这位林小姐,并非徒有虚名。
就在众人皆沉醉于林疏影的诗句时,赵凡却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这和谐的氛围。
众人不满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身上。
“赵公子有何高见?”秦玉轩语气平和,眼底却藏着一丝冷意。
赵凡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道:“高见谈不上。就是觉得,你们这诗啊,好听是好听,就是太……太文绉绉了,听着费劲!什么燕蹴帘、熟茶烟的,哪有小爷我那句‘看着真烦人’来得直白痛快?”
他这话一出,更是坐实了其不学无术、粗鄙不堪的形象。几位才子脸上已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周不通在一旁急得直扯赵凡的袖子,低声道:“凡哥,少说两句吧……”
林疏影却并未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未蹙一下。她看着赵凡,那双沉静的秋水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平和的探究:
“赵公子觉得直白痛快更好?”
赵凡没料到她会直接问自己,微微一怔,随即梗着脖子道:“那是自然!想什么就说什么,多痛快!像你们这样,绕来绕去的,累不累?”
林疏影闻言,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她不再看赵凡,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大道至简,大音希声。赵公子……所言,亦是一种道理。”
她这话说得含糊,听起来像是随口附和,又似乎别有深意。尤其是那短暂的停顿,更引人遐思。
赵凡心中猛地一跳。大道至简,大音希声……这八个字出自《道德经》,意指真正的大道往往简单,真正的美音反而稀声。她是在说他粗鄙的言语暗合“至简”之道?还是……另有所指?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疏影,却见她已恢复那副波澜不惊、超然物外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水榭内的其他人显然没想那么多,只当是林疏影修养好,不愿与赵凡这等浑人一般见识。
秦玉轩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与众人讨论起书法绘画,水榭内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风雅热闹,只是众人都有意无意地将赵凡和周不通隔绝在外,仿佛他们是两个透明的、且带着污浊之气的人偶。
赵凡也乐得清静,自顾自地吃着糕点,喝着茶水,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那个临窗的素衣身影。
林疏影大部分时间依旧在安静看书,偶尔在他人问及时,才会简略发表几句见解,言辞精辟,往往能切中要害,引得众人叹服。但她再未看向赵凡,也再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然而,赵凡心中那丝异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这位林小姐,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只是一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才女。她的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极深的洞察力。她那句“大道至简”,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吗?
在诗会临近尾声,众人开始陆续散去时,林疏影在丫鬟的陪同下起身离开。经过赵凡身边时,她步履未停,裙裾微拂,带起一缕极淡的、清雅的墨香与药香混合的气息。
就在交错而过的刹那,赵凡似乎听到一声极轻、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随风飘入耳中:
“画虎画皮难画骨……”
声音轻若蚊蚋,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赵凡身体猛地一僵,霍然转头看去,却只看到林疏影迤逦而去的清冷背影,消失在花径尽头。
画虎画皮难画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是在说谁?是说这些夸夸其谈的才子?是说笑里藏刀的秦玉轩?还是……在说他这个戴着“纨绔”皮囊的人?
赵凡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骤起。
周不通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咂咂嘴:“凡哥,别看了,林小姐那样的仙子,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诶,凡哥,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赵凡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浑不在意的笑容,拍了拍周不通的肩膀:“没什么。走吧,这酸溜溜的地方,待得人浑身不自在。”
他率先大步向外走去,背影依旧嚣张跋扈,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