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死寂无声。
张度背靠着冰冷的紫檀木门板,整个人瘫软在地,像一滩被抽去骨头的烂泥。
半个时辰。
他在这片自己亲手营造的、象征着权势与威严的方寸之地,枯坐了整整半个时辰。
那首淬毒的童谣,那震天的疯抢声,已经隔绝在厚重的墙壁之外。可它们却在他的颅内生了根,化作无数尖锐的魔音,一遍遍地刮擦着他脆弱的神经。
“呼……呼……”
他大口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丝绸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稳住……稳住……”
他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恢复了一丝清明。
“一本话本而已……”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不过是一本胡编乱造的话本!能奈我何?”
对!话本!
是假的!是虚构的!
没有证据,那就是诽谤!是污蔑!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簇火苗,让他濒临崩溃的精神找到了一个支点。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体的晃动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扶着书案,强迫自己站直,重新找回吏部侍郎的威严。
“来人!”
一声嘶哑的低吼。
房门被推开,心腹管事躬身而入,看到张度那张惨白如纸、眼神癫狂的脸,吓得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老爷……”
“马上去查!”
张度的声音尖利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给我查清楚那本《应天奇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眼中迸射出毒蛇般的凶光。
“还有,那个叫‘兰陵先生’的作者!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我要他死!”
“是!小人马上去办!”
心腹不敢多问,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心腹便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庆幸。
“老爷,查……查清了。”
他喘着粗气,急急回禀。
“那本书,的确只是‘文渊阁’新出的一本话本,听说书稿是凭空出现在钱掌柜桌上的。”
“至于那个‘兰陵先生’,神秘得很。小的派人去问了,钱掌柜嘴巴严得跟铁桶似的,半个字都撬不出来,只说对方是神仙人物。”
“只是话本……”
张度紧绷的身体,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那股将他淹没的灭顶恐惧,终于退潮了些许。
只要是话本,只要是虚构的,那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甚至可以在朝堂上反咬一口,告那文渊阁和所谓的“兰陵先生”一本——妖言惑众,意图扰乱朝纲!
对,就这么办!
张度眼中的癫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狠的算计。
他不知道。
他完全不知道。
苏宸布下的这个局,从来都不是一本简单的话本所能概括的。
那真正的杀招,那引爆一切的雷管,正藏在话本末页的后记之中。那段看似画蛇添足、毫不起眼的文字,此刻正在应天府的无数个角落,被无数双眼睛看到。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然,世间奇案,往往藏于故纸堆中。三载之前,应天府尹,姓张名谁?可还记得金陵河畔,那身死家灭的富商赵郎?”
这段文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它像是一声惊雷,彻底点燃了全城所有读书人的考据癖与“破案”热情!
话本里的故事再精彩,终究是故事。
可这段后记,却将虚构的故事,与冰冷的历史现实,狠狠地撕开了一道连接的口子!
“三年前!应天府尹!姓张!”
金陵城内,一间茶楼,几个聚在一起的读书人脸色瞬间变了。
“快!快去查《大明实录》的邸报抄录!”
“我……我这里有!我平日里有摘抄的习惯!”
一个年轻书生激动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泛黄的册子,手指颤抖地翻阅着。
周围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他的手指。
“找到了!洪武九年……洪武九年,时任应天府尹者,正是……”
那书生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骇然与难以置信。
“正是当今吏部侍郎,张度!!”
轰!
整个茶楼,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天!赵郎……话本里写的,是富商赵万三!对上了!全他娘的对上了!”
“这么说……那话本里写的……竟然全是真的?!”
“十万雪花银买通关节,侵吞百万家产,逼死孤儿寡母……这……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这个发现,比话本本身更具十倍、百倍的爆炸性!
如果说,话本只是让普通百姓感到“义愤填膺”;那么,这个真实线索的惊人重合,就是直接递给了全城的读书人和言官一把削铁如泥的刀!
一把足以将一位朝廷侍郎斩落马下的刀!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整个金陵城内疯狂扩散。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
所有地方都在议论这件事。
张府。
张度刚刚端起茶杯,准备润一润干裂的喉咙,那颗稍稍放下的心,却被府外陡然升高的、浪潮般的喧哗声,再次狠狠地拽了起来!
他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他却毫无所觉。
他彻底恐慌了。
那股刚刚退下的恐惧,以十倍的烈度,凶猛地回扑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污蔑”。
这是“举报”!
这是有人在借“兰陵先生”之名,借全城悠悠众口,对他发动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公开审判!
“不行……我必须去找恩师!”
张度再也坐不住了。
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他的恩师,当朝国子监祭酒——孔克仁!
孔克仁,孔圣第七十代嫡长孙,当代衍圣公的亲叔父,天下读书人公认的清流领袖。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是当今太子太师宋濂的至交好友!
只要恩师肯出面,在朝堂之上,将此事强行定性为“话本乱政,奸邪之徒欲以小说动摇国本”,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对!只有这一条路了!
张度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跌跌撞撞地冲向衣架,胡乱地将那件湿透的官服扯下,换上了一件干爽的。
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准备连夜拜访孔府。
然而,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踏出书房门槛的那个瞬间——
张府,后院。
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下人房内。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哆哆嗦嗦地将一包金银细软往怀里揣。
他,正是张府的老管家。
也正是当年,亲手帮张度处理赵万三所有后事,并负责与张度那个边疆堂弟接洽的唯一亲信!
府外那越来越大的喧嚣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地敲在他的心上。
府内下人们关于“话本”、“杀人”、“报应”的窃窃私语,更是让他如坐针毡。
他怕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本该死的话本里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老爷已经慌了……他要去拜访孔祭酒……”
老管家听着前院传来的动静,一张老脸惨白如灰。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地滋生、膨胀。
“老爷若是能度过此劫便罢,若是……若是一旦出事……他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我这个知道所有秘密的人!”
横竖都是一死!
与其被主子当成弃子捏死,不如……不如搏一把!
一丝疯狂的狠厉,在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
他猛地扑到床边,一把掀开床板,从下面那个布满灰尘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木盒。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枚冰冷的、带着暗红色印泥痕迹的私印!
——正是当年富商赵万三的私人印信!
当年张度命他销毁所有证据,他却鬼使神差,将这枚最重要的印信偷偷藏了下来,作为自己最后的“保命符”!
“张度!张侍郎!”
老管家死死攥着那枚私印,咬牙切齿。
“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他一咬牙,将私印揣进最贴身的衣袋里,没有走正门,而是像条老狗一样,从后院一个专供下人倒夜香的狗洞,狼狈不堪地爬了出去。
他没有逃跑。
他发疯似地,不顾一切地,径直奔向了灯火通明的都察院!
奔向了那面象征着大明法理与公正的鸣冤鼓!
月黑风高,杀机暗藏。
张度的轿子,载着他“求生”的最后希望,在寂静的街道上,匆匆驶向孔府。
而他的老管家,揣着他“催命”的唯一铁证,已经跪倒在都察院御史王谦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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