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齿轮,的确因为某人的恶趣味和精准算计,发出了更加清晰而急促的咔哒声。
陆尘那拂袖而去的潇洒背影,如同一幅定格画面,深深烙印在潘金莲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那袭青衫彻底消失在街角,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和议论声渐渐散去,她才仿佛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中骤然惊醒。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是那根惹事的叉竿还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地上,那条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如同她此刻骤然被剥去所有伪装、暴露在无形目光下的心,沾满了狼狈与无措。她慌忙弯腰拾起,胡乱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动作间带着一种罕见的仓皇,全然不见平日的袅娜风致。周围残留的几道目光,那些之前还充满痴迷和欲望的眼神,此刻在她感觉来,都带上了刺探与嘲弄,仿佛都在窃窃私语:“看啊,她那点心思被人说穿了吧!”
一股混合着羞愤、恐慌和巨大失落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她脸颊发烫,耳根通红。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紧紧握着那根叉竿,脚步凌乱地冲回了临街小楼的帘幕之后,将那外界的一切探究隔绝开来。
然而,身体的逃离并不能带来心神的安宁。逼仄的楼梯,昏暗的光线,熟悉的、带着炊饼味道和武大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平庸气息的空气……这一切原本已经习惯甚至麻木的环境,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她踉跄着回到楼上那间不算宽敞的卧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窗外市集的喧嚣隐约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心比天高……奈何身陷囹圄……”
“这叉竿落下的,是机缘,还是又一重枷锁?”
那个男人平静无波,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她那颗被金色锁链层层束缚、却又深藏着岩浆般炽热不甘的心上。
“囹圄……”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扫过这间虽然被她尽力布置得整洁,却依旧难掩简陋和逼仄的房间。窗户对着喧嚣却庸碌的街道,目光所及,不过是些为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或是那些用令人作呕的目光打量她的男人。这就是她的世界?一个被武大郎、被这低贱出身、被这无奈婚姻所框定的、令人绝望的牢笼!
“机缘?枷锁?”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叉竿。这原本寻常的家什,此刻却仿佛承载了某种诡异的宿命意味。是因为它掉落,才引来了那个男人?还是它的掉落,本身就是一个征兆?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水里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腾、炸裂。
他到底是谁?!
一个摆摊卖药的穷书生?绝无可能!哪个穷书生能有那般洞察人心、直指本质的锐利眼神?能有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气度?还有他离去时那拂袖转身的洒脱,根本不是寻常读书人所能拥有。
是江湖术士?骗财骗色的那种?可他那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淫邪,只有一种……一种让她感到恐惧的“理解”?他仿佛真的看穿了她华丽皮囊下所有的痛苦、不甘和挣扎。
是敌?是友?他为何要当众说破她的心事?是为了羞辱她?还是……另有所图?
潘金莲的心彻底乱了。她习惯了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手段,将那些被欲望支配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无论是之前张大户那令人作呕的垂涎,还是最近偶然遇到的西门庆那充满占有欲的火热目光,她都能清晰地把握对方的意图,并据此做出反应。
可这个叫陆尘的男人……他像一团迷雾,深不可测。他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与其说是搭讪,不如说是一种粗暴的、不容置疑的审判和揭示!让她无所遁形!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极度不安,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的刺激和战栗。
她不由自主地将陆尘与西门庆进行比较。西门庆,生得风流俊俏,家财万贯,懂得风月,看她的眼神炽热而直接,充满了男人对美丽猎物的原始占有欲。那种目光她熟悉,也能轻易地撩拨、利用。
可陆尘……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得如同古井寒潭,看向她时,仿佛穿透了皮肉,直抵灵魂深处。那里面没有赤裸的欲望,反而有一种让她心惊的“洞悉”,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仿佛在看着一个在既定命运中挣扎的可怜虫。
这种眼神,比西门庆那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更让她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颤栗。一个是被欲望支配的男人,一个……却像是冷眼旁观命运的神祇(或者恶魔)?
不!不能这样!她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看穿她,却让她一无所知!她必须弄清楚这个陆尘的底细!
强烈的探究欲和一种被挑起的好胜心,暂时压过了之前的惊慌与羞愤。她猛地站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裙,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只是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眼底残留的惊悸,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需要有人帮她打听消息。在这清河县,论及打听消息、牵线搭桥,没有比隔壁开茶坊的王婆更合适的人选了。那老婆子,一双眼睛最是势利,一张嘴最能搬弄是非,但也正因为如此,市井间的流言蜚语,少有她不知道的。
打定主意,潘金莲重新拿起那根叉竿,又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认看不出太大破绽后,这才袅袅娜娜地下了楼,穿过自家卖炊饼的铺面(武大此时正在后院忙活),来到了隔壁王婆的茶坊。
王婆正坐在门口磕瓜子,一双老眼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早就注意到了刚才街面上的那场风波。见潘金莲过来,脸上立刻堆起谄媚而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笑容:“哎呦,武大娘子,这是怎么了?方才老身听着外面闹哄哄的,没出什么事吧?”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潘金莲手中那根叉竿和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潘金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叉竿随意靠在墙边,声音依旧柔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干娘说笑了,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奴家不小心,失手掉了根竿子,险些砸到人,虚惊一场罢了。”
“哦?砸到人了?砸到谁了?没惹出什么麻烦吧?”王婆立刻来了精神,追问道。
“是一位……在街边摆摊卖药的年轻先生。”潘金莲斟酌着词句,故作随意地问道,“干娘常在街面走动,可知那卖药的先生是什么来历?奴家心里过意不去,想打听打听。”
王婆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眼就看出潘金莲绝不仅仅是“过意不去”那么简单。那卖药的小子她当然知道,最近风头正劲,据说丹药神效,赚了不少钱,人也生得俊俏。再看潘金莲这神色……嘿嘿,有戏!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吊着潘金莲的胃口:“卖药的先生?哦——你说的是那个叫陆尘的小哥儿吧?听说他卖的什么‘清心丹’,灵验得很,张员外都夸呢!人就住在城西永福寺里,说是读书人,暂居在此……别的,老身倒也不太清楚了。”
住在永福寺?读书人?潘金莲心中微动,这背景听起来倒是清贵,可和他的言行实在不符。
“干娘,”潘金莲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悄悄塞到王婆手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劳烦干娘,帮我仔细打听打听这位陆先生的底细。越详细越好!比如他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落至此,平日除了卖药还做些什么,与什么人来往……总之,关于他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王婆掂量着手中的铜钱,脸上笑开了花,拍着胸脯保证:“武大娘子放心!包在老身身上!这清河县里,但凡是个人物,就没有老身打听不出来的根脚!你且安心等着,用不了几日,保管把这陆尘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连他一天上几回茅房都告诉你!”
得了王婆的保证,潘金莲心下稍安,但那股萦绕在心头的烦乱与好奇却并未减轻分毫。她辞别王婆,回到自家楼上,再次独自一人时,那种空虚和躁动感又涌了上来。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目光投向陆尘之前离去的方向,街市依旧,人来人往,却再也寻不到那袭青衫的踪迹。
那个男人,就像一颗投入她死水般命运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她的想象。他撕开了她精心维持的伪装,让她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堪也最真实的渴望与绝望。
“陆尘……”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红唇微启,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有惊惧,有怨恨,有不解,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强烈勾起的、无法抑制的好奇与探究欲。
“我记住你了。”她喃喃自语,窗外的光线在她美艳绝伦却暗藏风暴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而此刻,已然回到永福寺杂役房,正盘点着今日丹药收入的陆尘,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看来,鱼饵已经放下,鱼儿……开始心乱了。”他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心情愈发愉悦,“接下来,就该等着收网,或者……看看这条美丽的‘毒鱼’,能搅起多大的风浪了。”
他很好奇,潘金莲会如何出招。而这场由他主动挑起的、与命运关键人物的心理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空气中,仿佛已经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危险与机遇的甜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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