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班的课程安排在周六上午，占据的是学校那间拥有巨大落地窗的阶梯教室。苏念去得格外早，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斑。她选了靠窗的位置，能看见楼下篮球场上已经有早起的身影在奔跑跳跃。
门被轻轻推开时，带进一阵微凉的风。顾言提着一个半旧的画板和一盒水彩颜料走进来，看到独自坐在窗边的她时，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随即化为一个浅淡的微笑，朝她点了点头，极其自然地在她邻座的位置坐下。
课程内容艰深而枯燥，老师语速很快，板书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面黑板。苏念有些走神，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邻座。顾言摊开的速写本上，并非预想中复杂的受力分析或电路图，而是一株用流畅线条勾勒出的茉莉，枝叶舒展，花苞玲珑——正是她课本扉页上的那一株，只是在他的笔下，更多了几分生动的气韵。
她的脸颊瞬间像被点着了般发热，慌忙收回视线，假装专注于黑板，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擂鼓。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为什么要画下来？
课间休息的铃声如同赦令。她正对着笔记发呆，一盒纸包装的牛奶被轻轻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旁。“喝点东西，提提神。”顾言的声音依旧清冽，却似乎比初次见面时多了些许温度。
“谢谢。”苏念接过，指尖在传递的瞬间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触了电般迅速移开目光，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尴尬与悸动。那盒牛奶带着他掌心微凉的温度，喝下去却莫名觉得暖。
此后，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能望见樱花树的位置，和竞赛班靠窗的邻座，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偶遇”地点。他们开始有了断断续续的交谈，从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世界里的家族宿命，到一道物理竞赛题能否用三种以上方法解答；从梵高燃烧的星空，到学校食堂下周会不会改善伙食。他们发现，彼此的精神世界存在着许多意想不到的交叠与共鸣。
一个闷热的傍晚，骤雨初歇。苏念正对着图书馆门口积水的路面发愁，身后响起了熟悉的铃声。顾言推着一辆黑色的单车，单脚支地，回头看她：“顺路，送你一段？”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他的单车后座。夏日的风混合着泥土和栀子花的清新气息拂过面颊，她小心地抓着他校服衬衫的衣角，保持着一点点矜持的距离。少年的脊背挺直，白色的衬衫被风鼓荡，散发出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干净味道。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光影在他们身上飞速流转。那一刻，苏念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听着车轮碾过湿漉路面的沙沙声，心里某个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天真地以为，这条路的尽头，真的会是永远。
高二文理分科前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虑和离愁别绪。晚自习时，苏念感觉到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字条从旁边递过来。她心跳漏了一拍，悄悄在课桌下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只用细致的笔触画了一朵盛放的茉莉，线条温柔而坚定，旁边写着一行她熟悉的小字：“无论花期长短，只愿珍视当下。”这张纸条，被她像藏匿珍宝一样，小心地夹进了那个带锁的日记本最深处的角落，仿佛也锁住了那个夏天所有的心动与秘密。
日历一页页撕下，黑板旁边倒计时的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后变成个位数。那个被习题和试卷填满的夏天，空气里永远混杂着风油精刺鼻的清凉和试卷印刷的油墨味道，还有每个人心底无声蔓延的、对未来的焦虑。
我和顾言都默契地不再谈论“以后”。那个话题太沉重，像盛夏雷雨前不断堆积的、低垂的积雨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仿佛一开口，积蓄已久的闪电就会轰然劈下，击碎我们小心翼翼维护着的、看似平静的假象。
高考最后一场是英语。当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寂静，我放下笔，看着窗外被阳光照得油亮的香樟树叶，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虚脱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人群像决堤的潮水般涌出考场，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闹、解脱的欢呼、压抑已久的哭泣……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膜，模糊而遥远。我随着人流挪动，茫然地站在校门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苏念。”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我回头。顾言正穿过拥挤的人潮，像一艘破开波浪的船，坚定地向我走来。他的校服领口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清亮如洗，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某种隐秘的期待。
“考得怎么样？”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紧张。
“还行。”我点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像是被粉尘堵住了，“你呢？”
“也是，还行。”他顿了顿。我们周围是喧嚣的海洋，庆祝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我们却像突然被隔离在一座安静的孤岛上，只能听见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进我的耳朵里，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如果我们……如果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
他的话没有说完，刻意留白的部分像悬在半空的羽毛，搔刮着我的心跳，让它瞬间漏了好几拍。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熟悉的、如星子般的微光，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赤裸裸的期待，几乎要将我灼伤。
就在这时，我的掌心因为紧张而沁出黏腻的汗水，紧紧攥着的拳头里，仿佛捏着那张早已收到的、来自南方那所著名大学的提前批录取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若千钧。北京与杭州，地图上那道无形的线，瞬间在我心里被无限放大、拉长，变成了一千多公里无法逾越的、冰冷的天堑。
我张了张嘴，那句排练过无数次的、轻快的“好啊”却像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沉重得无法吐出。最终，我只是低下头，避开了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顾言，等成绩出来……再说，好吗？”
他眼里的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几不可见地黯淡了一瞬，然后他点了点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藏起的不仅仅是一张通知书，是我亲手为我们盛大而匆促的青春乐章，画上了一个突兀而又无奈的休止符。那场期待已久的、名为告别实则可能开启新篇章的散伙饭，我最终没有去。我害怕看见他，害怕听见他可能说出的任何话语，更害怕自己会在众人面前，忍不住失声痛哭，将所有的伪装和坚持摧毁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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