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我没有再听见那声熟悉的“传膳”。
高悬于天际的清月殿,仿佛成了一座孤岛,隔绝了所有温度与声音。
小公主凌昭来过一次,她站在廊下,昔日明媚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色。
她说:“雀儿,母皇闭关了,说是要调理神息,让我们都不要打扰。”
我点点头,将手里的活计做得更慢了些。
凌昭以为我信了,又安慰了几句才离开。
可我怎么会信。
前天夜里,负责打扫天机阁的小青偷偷告诉我,阁内所有卜官面如死灰,因为他们观测到象征帝君命格的帝星,在一夜之间黯淡无光。
紧接着,天庭第一仙官云知大人,连夜捧着七枚以千年修为炼制的续命神符,不顾禁令,闯入了帝宫深处。
整个天庭的上层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只有我们这些底层的仙侍宫娥,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只是寻常的闭关。
我坐在清月殿冰冷的玉阶上,从怀里摸出那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糖纸。
指尖一遍遍抚过上面凌厉而温柔的笔迹——“血写的信,不必烧。”
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可今天,连风都静得可怕。
往日里总会拂动我发梢的微风,此刻像是死了一般凝滞在空气里。
我等了三天,没有等到那一声带着无奈笑意的“雀儿”,也没有等到她宽大温热的手掌,轻轻拍在我头顶的温度。
她好像,就要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像故乡的炊烟,像街角的糖画摊,像所有我曾经拥有过又转瞬即逝的美好一样,留不住。
心口的位置,那道被她亲手抚平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种比孤身一人被丢在无人区的深夜,更深沉、更刺骨的恐惧,从四肢百骸里钻出来,几乎要将我吞没。
不。不可以。
夜色如墨,我从床上爬起,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衣。
我要去见她。
我必须亲眼看到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野火燎过荒原,再也无法遏制。
帝君寝宫紫宸殿外,金甲天卫层层叠叠,肃杀之气化作实质,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我躲在假山石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我只是个最低等的小小侍女,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影子是活的。”
是那只影狐。昨夜它出现在我梦里,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被月光拉得细长的影子。
它安静地躺在地上,与黑暗融为一体。
活的?
怎么会是活的……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学着冥想时的样子,屏住呼吸,尝试着将自己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念头,都沉入脚下那片漆黑的影子里。
“我要过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到那座宫殿里去。”
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传来。
我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骨血,化作一缕轻烟,飘飘忽忽地沉了下去。
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和实体,变成了一片由深浅不一的黑与灰构成的二维平面。
我……我真的融入了影子里。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而奇妙的体验。
我能感觉到地面石缝的纹理,能感觉到禁制法阵散发的微光,但它们都无法阻碍我。
我像一滴滑入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的阴影滑行,穿过了那一层又一层足以让金仙喋血的强大禁制。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这种不知名的能力。
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靠近。
宫殿内,死一样的寂静。
这里比清月殿更冷,像是万年不化的玄冰墓穴。
主殿中央,没有我想象中女帝的身影,只有一盏金色的琉璃命灯悬浮在半空。
灯焰孱弱,只有豆点大小,一缕缕不祥的黑气如同附骨之疽,正不断地从灯芯深处涌出,疯狂侵蚀着那微弱的金色光芒。
云知仙官和凌昭小公主就守在命灯之下。
云知的脸色苍白如纸,双手不断掐出法诀,将一道道仙力打入围绕着命灯的结界中,艰难地维持着结界不被黑气冲破。
“不行……这契约反噬之力太霸道了……”云知的声音嘶哑而绝望,“陛下以自身神魂为‘雀儿’代偿了那份来自异世的恶意契约,天道震怒,反噬之力十倍于常。若七日内无法斩断这黑气的根源,陛下的修为……将跌落大罗之境!”
凌昭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母皇她……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躲在雕梁画栋的暗影里,那一字一句,都像最锋利的冰刀,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为我……代偿契约?
原来,我身上那道日日夜夜折磨我的枷锁,不是凭空消失的。
是她,用她至高无上的神魂,替我扛了下来。
难怪她要写那封血信,难怪她会突然闭关,难怪帝星会黯淡无光。
影狐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她为你违逆天规,以神魂硬撼天道。你呢?只会躲在这里哭,像只没用的虫子。”
“我能做什么?”我崩溃地在心里尖叫,“我只是个废物!一个连在人前站稳都做不到的废物!”
“那你为何能走到这里?”它冷笑一声,“你的影子,不是让你用来逃跑的工具。它是刺向命运的刀。”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刺向命运的刀……
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
在那个灰暗的世界里挣扎求生,来到这个神话世界里,仍然在拼命求生。
但其实……我只是在被动地等待。
等别人放过我,等别人给我一条活路,等别人来救我。
她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可这一次,我不想再等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从被恐惧和自卑层层包裹的心核中,蛮横地破土而出。
我要救她!
我悄无-声息地从紫宸殿的影子里退出,发疯一般冲向天庭的藏经阁。
那里储藏着诸天万界所有的典籍秘法,一定有办法!
我利用刚刚掌握的影遁之术,避开所有守卫,直接潜入了寻常仙官都无权进入的禁层。
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都与外界不同,书架上布满了尘埃,空气中弥漫着古老而危险的气息。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疯狂地翻找着任何与“契约”、“反噬”、“神魂”相关的古卷。
终于,在一本封面已经残破不堪的《玄阴契约大典》的夹层中,我找到了一段几乎无法辨认的上古神文。
“共生血契,主从相系。若欲主反客,逆转乾坤,须以至纯之执念为引,燃己身为炬,入兽魂渊,夺其契约核心……”
兽魂渊!传闻中镇压着上古大凶的混沌牢笼!
代价是:若施法者意志不够坚定,执念不够纯粹,一旦失败,魂魄将永世被囚禁于兽魂渊,受万兽撕咬,不得超生。
永世囚禁……
我看着那行字,身体在发抖。
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漫天恶意的背影。
没有丝毫犹豫,我咬破指尖,将那段咒文飞快地抄录在一张干净的糖纸上。
这是我身上唯一能用来书写的东西。
就在我刚刚写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整座藏经阁猛地一震!
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凭空出现,我面前的空间如同水波般扭曲,一个身着黑袍、面容枯槁的老者,缓缓从中走出。
他的手里,赫然握着另一块糖纸——那块被我不慎遗落在沈婉宫殿,沾染了斑驳血迹的糖纸!
“小丫头,你以为只有你在挣扎吗?”他发出夜枭般难听的笑声,“我借沈婉那贱婢残留的一缕怨念为引,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世了。”
他竟然能通过那块糖纸上的怨念,窥见我的一举一动!
致命的危机感瞬间将我笼罩。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脚下的影子却猛然暴起,化作一道漆黑的屏障护在我身前。
黑暗中,九条巨大的狐尾虚影一闪而过,带着毁天灭地的凶煞之气。
影狐低沉的咆哮在整个禁层中回荡:“她的命,现在归我管!”
一股巨力将我狠狠甩出藏经阁,我像一片落叶,重重摔在冰冷的庭院中。
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挣扎着抬头,望向远处那座被黑气笼罩的紫宸殿,手中死死攥着那张抄录了咒文的糖纸。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我衣袂狂舞。
我想起她把我护在身后时,说过的话。
“别怕,雀儿。这次,换我藏着你们。”
我颤抖着,将那张单薄却承载着一切希望的糖纸,轻轻塞进唇间。
墨迹的苦涩和纸张的微甜在舌尖化开,像含住了最后一块来自故乡的糖。
“你说过,换你藏我们……”
我跪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闭上眼,轻声说。
“凌瑶……这次,换我藏你。”
在我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了在那遥远的紫宸殿深处,在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中,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女人,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嘴角,似乎向上牵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与此同时,那盏即将熄灭的金色命灯,骤然亮起了一瞬,仿佛在回应一个跨越了时空与生死的、更深沉的誓言。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下沉,唯有唇间那张纸的触感,和心中那个决绝的念头,无比清晰。
这片天庭的夜,前所未有的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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