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窗纸上洇成一片模糊的白,小张玄的手指被布巾浸得发凉。
他盯着榻上老人额角的淡红印子,那印子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朵被风揉皱的残花。
炭炉里的药汁咕嘟翻了个泡,浓苦的气息撞进鼻腔,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河西驿,阿爷也是这样咳着血,却把最后半块胡饼塞进他怀里。
脉息如游丝。老医官的铜指套叩在张骞腕上,白眉皱成一团,心脉过竭,前番心印溯行耗了太甚。
若再强启......他抬眼瞥向床头那方刻满木节的桦树皮,喉结动了动,神识逆溯,神仙难救。
小张玄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阿爷说过,心印是能听见万里外驿卒脚步声的本事,可每次用它,阿爷的额头就会浮出这样的红印,像被火烫的。
昨夜他去请医官时,看见廊下的桂树叶子落了满地,突然想起阿爷常说的驿路如人,走得太急便要伤筋动骨——原来最急的,从来不是路,是人。
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张骞的睫毛颤得像被雨打湿的蝶,枯瘦的手慢慢抬起来,指节在半空虚虚划着,像在沙地上写字。
小张玄凑近,看见他唇缝里漏出几个模糊的字:风喉......驿...
阿爷!他扑过去要按那只手,却被指尖的热度烫得缩回。
张骞的瞳孔散着虚光,仿佛穿过了这方小室,看见千里外的风雪。
老医官的药箱当啷掉在地上——他看见张骞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枚淡红的印子正在迅速加深,从浅粉变成暗红,像要渗出血来。
火不能灭......张骞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点孩童般的急切,小驼铃......抱信匣......墙角......他的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小张玄这才惊觉他的嘴角已溢出血丝。
血珠顺着下颌滴在旧羊毛袄上,晕开一片暗紫,他却笑了,用染血的指尖抹向袄襟的红穗子,伊稚......这穗子沾过雪,沾过血,再沾点......也算周全。
阿爷别再说了!小张玄抓过帕子去捂他的嘴,眼泪砸在帕子上,把血珠晕成细碎的红点。
张骞却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蹭过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在玉门关,为护信匣被狼抓的。信若怕血......他的气息拂过小张玄耳尖,早断在葱岭的冰缝里了。
夜更深了。
阿素的粗布围裙擦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槐花香。
她怀里抱着卷了三层的蓝布,在院角的石凳上铺开,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风喉驿到月牙驿,九段。她的指尖抚过布面,那里已经绣了七段铃形结,每段十里,得用双线......针脚突然顿住,她摸到第三段结的凸痕——那是前日缝的,线里裹了截马鬃,这截路,是郑七用断犁头砸开的冰。眼泪砸在布上,把未干的墨线晕成模糊的驿标,原以为是绣路,原来......是绣命。
梅树下的娜仁闭着眼,手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
她能听见树汁流动的声音,像极了西域的驼铃。她在等。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雪,等一团火,能把冻住的信匣烤软,能把结霜的驿牌焐热......风掠过她的发梢,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鼻端突然涌进股熟悉的甜香——是煮奶茶时,奶皮沾在铜壶上的焦香。
第五日的晨雾还没散透,张骞已经扶着拐杖立在院中。
他的旧羊毛袄洗得发白,红穗子上的血渍却愈发鲜艳,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石榴花。
小张玄想扶他,被他轻轻推开,玄儿,去把阿素的蓝布,娜仁的梅枝,都拿过来。
石桌上摆着半块炭条,是昨日小张玄教童子写字用的。
张骞弯腰时,喉间发出细碎的咳嗽,小张玄看见他手背的青筋绷成了青紫色,可握炭的手却稳得像钉进石头里的楔子。
一曰信不征兵,守自民间。炭条划过青石板,留下深黑的痕迹,驿卒不是兵,是替天下人跑腿的。
二曰商可捐资,税可换驿。炭灰簌簌落在他鞋尖,胡商的茶饼,汉商的丝绸,都能换块驿牌。
三曰孤寡流民,可耕驿边荒地。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延伸向地平线的路,驿道活了,人就活了。
他直起腰时,嘴角的血已经染湿了前襟。
小张玄要去扶,他却抓起炭条在最后一个字上重重一点——血珠混着炭灰,在地字右下角绽开,像朵小小的花。这约......他的声音里带着笑,不靠我这双快瞎的眼,靠万人的脚。
话音未落,他突然踉跄了一下。
小张玄看见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强光刺了,接着又慢慢放大,映出千里外的画面:风喉驿的破墙角,小驼铃正用冻裂的手指划火折子,火星溅在信匣上,映得墙上的炭字阿公说火不能灭闪闪发亮;月牙驿的土屋里,郑七握着笔在布信上登记,笔尖顿了三次,终于落下母在敦煌四个字;玉门关外的峰顶,小石举着火把,三团火光像三颗坠落的星子。
听见了......张骞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拐杖当地砸在青石板上。
小张玄接住他下坠的身体时,闻到他衣襟上混着药香、血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奶茶香——像极了当年伊稚煮的那锅热奶茶,在匈奴的帐篷里,蒸腾着白雾。
梅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阿素捧着蓝布凑过来,看见青石板上的炭字还没干,血痕顺着笔画蜿蜒,真的像条路,从长安城的这个小院子,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娜仁摸了摸梅树的枝桠,那里结了颗青豆大的花苞,要开了。她轻声说。
风掀起张骞的衣角,露出他腰间那方磨得发亮的桦树皮。
木节上的刻痕早被岁月抚平,却比任何玉都暖。
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张玄抬头,看见个裹着羊皮袄的姑娘站在篱笆外,怀里抱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石面上还沾着新鲜的凿痕。
她看见院中景象,脚步顿了顿,却没说话,只把石头轻轻放在篱笆下,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梅树的花苞在风里颤了颤,像在应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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