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张骞膝头时，他的指节正抵着汉节断口处的毛刺。
二十年前在匈奴大帐里被扯断的节旄早没了影，只剩半截赭色木杆，漆皮裂成蛛网，倒像被岁月刻上了无数道皱纹。
他用拇指慢慢摩挲那些裂痕，忽然想起初出长安那日，汉武帝亲手将汉节递给他时说的话：此节在，汉使在。
阿爹。他低唤一声，喉间突然发紧。
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做个守信的人，那双手比这汉节更粗糙，却在最后一刻松开时，把信字烙进了他骨血里。
第二件物什是伊稚的骨铃。
青铜小铃挂在他颈间二十年，铃舌早被磨得没了声响。
他凑到耳边轻摇，只有极轻的嗒，像极了当年伊稚哄儿子睡觉时，用铃舌轻叩他掌心的动静。
那时她总说：汉人郎君的手，该握笔，不该握刀。可后来他握着这骨铃穿过沙漠，铃舌在掌心硌出茧子，倒真成了比刀更利的依靠。
最后展开的是绣暖巾。
针脚松散的地方是小玄小时候扯的，线结歪扭处是伊稚临终前用冻红的手指补的——那时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抓着他的手按在绣巾上，指甲在他手背掐出月牙印。
他当时不懂，如今才明白，那是要他记住：信不是刻在木头上的，是缝在人心窝里的。
当三物重新叠在一起时，他忽然摸了摸心口。
从前这里总像揣着团火，走一步烫一下，逼得他总得往前奔。
可此刻竟空落落的，不是凉，是满，像春晨的麦田，该抽穗的抽了，该结籽的结了，再没什么可攥着不放。
阿公？
晨雾未散时，小张玄揉着眼睛推开院门，就见祖父立在梅树下。
老梅树的枝桠上还挂着残雪，张骞手里捧着个蓝布包，布角露出半截汉节的断口。
孩子刚要开口，却见祖父朝他摇头，眼尾的皱纹里凝着层水汽：有些东西，走完了路，就该歇了。
铁铲铲进冻土的声音很轻。
小张玄数着，一共十九下——和阿公被匈奴扣押的年数一样。
坑不深，刚及尺余，张骞却蹲在地上，用手把坑底的碎石子一颗颗捡出来，像在整理什么易碎的宝贝。
蓝布包放进去时，他的指尖在包上停了三息，才慢慢松开。
阿公，这是要埋什么？小张玄终于问出口。
埋信。张骞用掌心拍实新土，埋给风看，给草看，给往后要走这条路的人看。
他摸出块无名石立在土堆前，炭条在石面划出信字时，手腕微颤。
这字他写过无数遍，在匈奴的羊皮上，在西域的沙地上，在给武帝的奏疏里，可此刻每一笔都像要刻进石头里。
末了他用拇指蹭了蹭字迹，炭粉沾在指腹，像沾了点人间烟火。
梅娘率着妇人来的时候，雪又落了。
二十个妇人，每人手里都攥着根木节——不是汉节的制式，倒像寻常的擀面杖削成的。
她们静立在梅树下，没有焚香，没有啼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任雪片落满肩头。
梅娘的蓝布裙角扫过张骞脚边，他认出那是伊稚教她染的靛青色，色儿褪得发白，倒比新时更柔和。
阿姊教我织，我教童织。梅娘的声音像片落在雪上的梅瓣，阿姊教我信，我教童信。
最先唱起来的是小伊雪。
这孩子刚满三岁，说话还不利索，却踮着脚从梅娘裙下钻出来，奶声奶气地哼：风不来，草不摇；心不走，信不消。是伊稚当年在匈奴帐篷里哄她睡时唱的调子。
她唱一句，后面跟着的孩童便学一句，渐渐二十个、三十个，整座山坳都浮起了清凌凌的童声，把雪都唱化了。
阿塔是踩着童声来的。
他的骆驼队刚从敦煌回来，驼峰上还沾着玉门关的沙。
老人解下腰间的旧木节时，骆驼忽然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他脸前凝成雾。该歇了。他把木节轻轻放在信字石前，指腹蹭过节身的凹痕——那是他当年替张骞送密信时，被匈奴马刀砍的。
骆驼又鸣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走，驼铃在山径上荡开，像句没说完的话。
小伊雪摇摇晃晃爬上土堆，抓起阿塔留下的木节。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突然把木节举到嘴边，吧嗒亲了一口。
花瓣正落在她唇上，她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咯咯笑起来：甜！
张骞蹲下身，把孩子抱进怀里。
袖中忽然一热——那枚曾在火里烧不毁、在沙里埋不腐的旧木节，此刻正隔着布料轻轻震动，像颗急着要跳出来的心。
他把木节掏出来，放在小张玄掌心，又覆上小伊雪的手背。
三代人的温度叠在一起，竟比当年在匈奴火塘边烤手时更暖。
阿公，手手烫。小伊雪歪着脑袋。
那是信在跑。张骞笑着，把木节重新揣进怀里。
院门口飘来奶茶香，柳婆的吆喝声混在风里：侯爷，茶要溢到梅树根啦！他抬头望，老榆树下的空椅上落了层薄雪，椅面那个针锥戳的凹痕里，雪水正缓缓渗下去，像谁在往土里写信。
回家了。他轻声说。
这声回家被风卷着，掠过梅岭，掠过玉门关，掠过黄河水，最终停在长安太学的屋檐下。
晨课钟声里，扎着双髻的小鸾抱着一摞竹简走进讲堂。
她的袖口沾着炭灰，走到讲台前时，忽然转身看向满座学子。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她举起炭条，在黑板上重重写下第一个字——
（板上字迹未干，檐角铜铃忽然轻响，像有阵来自西域的风，正穿过三千里路，往长安城里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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