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梅岭的雾还裹着山尖,像块浸了水的绢帕。
小张玄攥着张骞的袖口,小短腿儿倒得飞快,鞋尖沾了露水草屑也不在意:阿公快看!
雾里有光!他仰起脸,睫毛上凝着细珠,像缀了串碎星子。
张骞由着他拽着走,石径上的苔痕被晨露浸得发亮,每一步都落得极轻。
待转过那株百年老梅,他忽然顿住脚——石前空地支着千根木节,粗的如手腕,细的似竹筷,长短参差却齐齐朝着山坳里那方青碑。
风过处,节身轻颤,竹节裂响混着松涛,像极了当年匈奴营地的夜哨,却又比那哨音暖上几分。
阿公?小张玄仰起头,见他喉结动了动,手慢慢按在左心口。
那里隔着两层麻衫,还能摸到旧木节的轮廓,这些...都是百姓自己削的?
十年前在乌孙,有个牧人用马骨刻了节送我。张骞声音哑得像旧砂纸,指尖轻轻拂过最近一根木节的刻痕——是歪歪扭扭的信字,后来敦煌驿站的驿卒用柳枝,大宛的陶匠用泥胚...原来他们早把节刻进骨血里了。
山风卷着雾絮掠过,有人在梅树后抽了抽鼻子。
张骞抬眼,见娜仁跪坐在梅根旁,月白裙角沾着泥点,双掌正覆在老梅皲裂的树皮上。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忽然有泪砸在树根的苔藓上,惊起几点绿星:她...在笑了。
声音轻得像梅瓣落地,却让整座山静了静。
执节的百姓们没回头,可握节的指节都泛了白,有个穿粗布衫的老妪悄悄解下腰间蓝布,抖开时墨迹未干——信不负人四字还带着炭香。
她踮脚系在梅枝上,风一卷,布角就朝东南方扬起来,正对着长安方向。
阿公,那是娜仁姐姐吗?小张玄扯他衣角,她为什么哭?
张骞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因为她听见了我们听不见的声音。他望向梅树,见娜仁的指尖正顺着树皮纹路摩挲,像在抚过谁的掌纹。
岭外高坡传来纸灰飘落的簌簌声。
塔拉立在老松树下,素绢烧成的灰烬沾了半袖,他望着梅岭方向,千节如林,梅瓣落在节身上,红白相间,竟和当年伊稚送他的绣巾一个颜色。信不必记,记亦非信。他轻声说,解下腰间笔囊,将那本边角磨秃的《信行纪》残稿投入火盆。
火苗蹿起来时,他的狼毫笔当啷掉在炭灰里,他看了一眼,终究没拾。
阿公!
苏玛阿婆来了!小张玄突然跳起来,指着山道上那个挎蓝布包的身影。
苏玛的银发用红绳扎着,蓝布包里露出半截粗布——正是伊稚当年教她织的回纹花样,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她走到青碑前,没说话,只把粗布往碑顶一搭,又摸出炭条在衣襟上写:她教我织,我教童织。
几个跟着来的孩童围过去,最小的那个攥着绣针,针尖在布上颤得像秋蝉翅膀,却偏要绣朵歪歪扭扭的马兰花。
苏玛蹲下身,用指腹按住他发抖的手背:当年伊稚阿姊教我时,我也抖得像筛糠。她说着,自己眼角先湿了,可你看,这针脚不就稳了?
风突然大了些,梅瓣扑簌簌落下来,有一片贴在孩童的额头上,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
归程时雾散了,阳光漏下来,把山径照得亮堂堂的。
小张玄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忽然回头喊:阿公你慢些!张骞应着,却觉袖中一暖——那枚藏了二十年的旧木节,竟在衣袋里微微发烫,像块刚从火塘里扒出来的碳。
他摸了摸,木节的棱角早被岁月磨平,可温度却比当年更灼人几分。
阿公,你的手在抖。小张玄不知何时跑回来,仰着小脸看他。
张骞蹲下来,把孩子的小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心跳声。张骞笑了,和你的,一个节奏。
院门口飘来奶茶香时,日头已偏西。
柳婆掀着锅盖喊:侯爷,茶要溢了!张骞应了声,却站在檐下没动。
他望着院中的老榆树,阳光透过枝桠落在空椅上——那道针锥戳的凹痕还在,像谁留的记号。
张骞,回家了。
风里的声音轻得像句叹息,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袖中木节的温度已渗进血脉里。
夜深人静时,张骞坐在老榆树下。
月光漫过他膝头,檐角铜铃在风里打了个旋儿。
他摸出怀中三物:半截汉节,漆皮早裂成蛛网;一块褪色的绣帕,针脚里还沾着匈奴的沙;还有那枚旧木节,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的手指在汉节的断口处停了停,忽闻院外梅岭方向传来松涛声,像极了当年伊稚哼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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