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别苑木门被铜环撞响。
商监莫日根裹着玄色大氅跨进来,皮靴碾过地上未扫净的沙粒,发出细碎的响。
他腰间悬着的青铜虎符撞在案角,当啷一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张骞正就着晨光磨墨,墨块在砚中打了个旋儿,溅出一滴深褐落在帛上。
他抬眼时,正撞进莫日根阴鸷的目光——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从他面额扫过,最后钉在案上未写完的《出关志》残卷。
博望侯倒有闲心练字。莫日根甩袖落座,随从立刻抬来三具檀木案几,分别覆着锦帕。
第一案揭开时,张骞喉结动了动——正是他前日被收走的《出关志》残卷,边角还留着被火烤过的焦痕;第二案是幅卷起来的羊皮图,展开后露出西域商道的粗略线条,墨色新得发亮;第三案最素净,整整齐齐码着二十枚空白竹简,竹青上还凝着晨露。
三日内,补全地理。莫日根指尖叩了叩商道图,残卷里缺的大宛河弯、康居绿洲,图上模糊的玉门岔路、葱岭隘口,都要填清楚。他忽然笑了,犬齿在晨光里泛冷,若补全,免你北境矿场之苦;若拒......他瞥向窗外的火盆,昨日张骞烧账册的余烬还在冒烟,便焚了这破书,逐你去喝漠北的风。
张骞垂眸盯着残卷,指腹轻轻抚过大夏市集那页——市集旁画着三口井,是他初到西域时听商队说的。
可上月在大夏,他亲眼见着其中一口井因地震淤塞,商人们改去了半里外的暗渠取水。
他抬眼时,目光落在莫日根腰间的狼首刀上,那刀鞘刻着月氏图腾,却裹着匈奴的红缨。
拿炭笔来。他突然开口。
莫日根挑眉,随从立刻递上炭笔。
张骞接过,笔尖悬在大夏市集的井栏图上,停顿片刻,猛地勾去其中两口井的标记,又在图角添了两条细如游丝的暗渠。
炭粉簌簌落在帛上,像落在莫日根绷紧的神经上。
你竟改图?莫日根拍案而起,狼首刀几乎要出鞘。
张骞将炭笔往案上一搁,指节抵着改后的图纹:井是死的,水是活的。
去年秋,大夏东井塌了,西井碱了,商队早改走暗渠。他望着莫日根骤缩的瞳孔,又补了句,你要的是能走人的商道,还是能看的死图?
心印在眉心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系统模块悄然启动——文明链·信正在将真实的暗渠走向封入深层记忆,只在表层留下炭笔勾勒的残影。
这是他被扣押十年时,靠每日签到积累的地理记忆碎片练出的本事:真与假,全在方寸之间。
莫日根盯着图看了半柱香,忽然仰头大笑,震得房梁落灰:好个活图!
倒像你这人,在匈奴十年,倒比我们更懂西域的脾气!他甩袖出门时,玄色大氅扫过张骞的案角,带翻了砚台,墨汁在空白竹简上洇开个深黑的圆,像滴凝固的血。
月上中天时,张骞摸黑出了别苑。
他贴着墙根走,靴底避开巡夜的灯笼光影,最后在祭坛后的松林里停住——老羯正蹲在松树下,月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聋哑的脸上,照见他急切的手势。
老羯的手快得像风:地门三更开,祭坛地火,可熔蜡封图。
张骞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想起前日在秘道看见的壁画——月氏先王祭天的场景里,祭坛下有暗红的纹路,原以为是血,此刻才惊觉那是地火的脉络。
前代月氏王曾用地下热泉熔蜡,将密图封入陶俑,藏在火脉里。
他摸出随身的羊皮残卷,那是伊稚用匈奴兽皮为他缝制的,边角还留着她绣的云纹。
他剪下葱岭雪崩周期那节,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里面是伊稚亲手采的胭脂草汁,混着匈奴女子出嫁时必带的蜜蜡。
草汁遇蜡会隐形,遇热才显形,这是伊稚教他的女儿家的小把戏。
老羯递来半块碎陶俑,缺口还沾着土。
张骞将写好的草汁蜡纸塞进俑腹,用松脂封好缺口。
老羯比划着火不灭,图不毁,又指了指祭坛下的岩缝——那里有热气缓缓涌出,带着硫磺的腥。
当陶俑被埋进火口旁的湿土里时,张骞的指尖触到了岩缝里的温度,像触到了十年前伊稚为他暖手的温度。
他轻声说:等我回家,给你看这地火里的秘密。
第三日的再审来得比预想中早。
莫日根带着苏菲娅破门而入时,张骞正就着晨露读《论语》。
苏菲娅手里的木简哗啦掉在地上,她蹲下身捡,张骞瞥见她腕间的蓝痣——那是白狼余党的标记,匈奴右贤王部的暗桩。
说安息七市的位置。莫日根抽出狼首刀,刀背拍在张骞肩头上。
张骞闭目,喉头滚动出一串胡语。
那是他用签到系统胡语精通级学会的右贤王部密语,每个音节都带着草原狼嗥般的颤音。
苏菲娅握笔的手猛地一抖,墨迹在简上晕成团,她慌乱撕去那页,却没注意到碎纸片落在张骞脚边——上面隐约能看见右贤王部冬猎的字样。
张骞在心里冷笑:让这假情报跟着白狼传回匈奴,右贤王会调兵去假的七市,而真的商路,早已藏在地火陶俑里。
未时,绿袖的信使来了。
那是个裹着灰布的小丫头,塞给张骞一颗石心丸就跑,袖口沾着暗红的血。
石心丸是璃月的独门药,能暂缓石喉症——阿骨咳血的老毛病,张骞上月就察觉了。
信是血写的,字迹歪歪扭扭:阿骨幼时被汉商骗去矿场,养父被砸死在井下。
他囚你,是怕你带来战火,也怕自己再信一次。
张骞捏着信纸的手发颤。
他想起前日壁画里的焦尸童子,想起阿骨腕间的旧疤——那不是刀伤,是矿场铁链勒的。
原来阿骨不是恨汉,是怕重蹈覆辙;不是要战,是怕守不住。
他翻出贴身的《牧马歌》残页,那是伊稚用匈奴文字抄的汉诗。
他沾了草汁,在残页背面写下一行小篆:信若易碎,我便造一座城。然后将残页塞进节杖的旧夹层——当年被匈奴砍断的节杖,他用牛筋重新缠好,夹层里藏着给大汉的信,也藏着给西域的诺。
三日期满时,阿骨踩着暮色来了。
他没穿玄袍,只着件素麻短褐,手里攥着张骞改的假图,指节发白。
庭院里的火盆烧得正旺,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眼眶发红。
你改了水井,是想骗我,还是救我?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张骞走到他面前,与他隔着半尺的火盆。
火光照着两人鬓角的白发——一个是十年匈奴风雪染的,一个是十年矿场仇恨熬的。
若你真要战,我给你真图。张骞指着火盆里的残卷,可你前夜烧的《出关志》,是我抄的假本;昨日改的商道图,也是假的。他顿了顿,若你只想守,假图也够用——至少能骗三年,够你修城墙,够你囤粮草。
阿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火盆里的木柴烧尽,只剩一堆暗红的炭。
他突然将假图投进火盆,火苗腾地窜起,映在他脸上,像当年月氏城破时的火光。
火能焚图,不能焚心。他转身要走,袖中滑出张纸条落在地上。
张骞捡起来,借着余火看清上面的字:北境矿场,暂缓三日。
深夜,祭坛下的地火突然翻涌。
老羯蹲在火口旁,就着跳跃的火光,看见那尊埋进去的陶俑正随着热流缓缓上移。
陶俑表面的松脂开始融化,露出里面裹着的蜡纸——在地下热泉的熏蒸下,胭脂草的文字正渐渐显形,像开出了一朵暗红的花。
而别苑里,张骞摸着节杖夹层里的《牧马歌》残页,听见远处传来晨钟。
他知道,第四日的太阳升起时,有些东西会被地火喷薄而出,有些东西,会在人心深处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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