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石殿飞檐,在张骞靴底投下一片银霜。
他望着墨言翁悬在蒙眼布上的手,喉结动了动——老人指尖的茧子因常年舔碑泛着青白,像被月光浸透的老树根。
翁...他刚开口,墨言翁已解下蓝布。
月光陡然撞进眼眶。
张骞倒退半步。
那对眼眶里没有瞳仁,只有两团混沌的灰,像被风沙磨穿的羊皮囊。
十年前在陇西见过被匈奴箭簇射瞎的戍卒,伤口还淌着脓;可这双眼睛没有血,没有痛,只余一种静到发空的清明,仿佛所有的光都顺着眼窝渗进了骨头里。
三十年前,左贤王屠碑族。墨言翁的手抚上最近的残碑,枣木杖咔地磕在碎石上,我抱着半块秦篆碑往漠北跑,追兵的箭擦着后颈过。他的舌头缓缓舔过碑面,沙粒混着唾液在月光下闪,那时我想,与其让字死在刀下,不如死在舌上。
张骞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故事——汉地的竹简被匈奴人烧作篝火,匈奴的金印被汉军熔成箭镞,可从没人把文字当命来活。
自条支西行百余日...墨言翁的声音突然变了,像换了副喉咙,带着古汉语特有的颤音,有大秦,其人长大,俗奇,市用金银。
张骞的呼吸顿住。
他出使前翻遍太卜署的龟甲,《大宛列传》里只提黎轩二字,从无大秦的具体行记。
心印在识海发烫,自动调取所有西域碎片:康居商人说过海西有巨城,大月氏老胡商嚼着葡萄说海那边的人眼睛是蓝的,此刻全在脑内连成线。
他摸出腰间的皮卷,狼毫刚沾到墨,墨言翁的手突然扣住他腕脉。
那双手薄得像片纸,力气却大得惊人:碑族之言,不出唇舌。老人的灰眼睛对着他的方向,你若记,便用耳,用心。
张骞的狼毫当地掉在沙里。
他想起在匈奴帐中,伊稚教他唱《祝酒歌》时说有些歌,唱出来就碎了,此刻终于懂了——那些被刀火追着跑的文字,早把命活进了血肉里。
阿爷!
稚嫩的唤声从石殿后传来。
伊恩扒着门框,小脑袋上沾着草屑,见张骞看过来,慌慌张张抹了把嘴。
这孩子总说自己在帮璃月拾沙粒,可每次袖口都沾着烤馕渣,定是又偷了老厨娘的干粮。
伊恩?张骞蹲下身,见孩子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在抖,怎么了?
璃月姐姐...在窖里等你。伊恩的声音细得像蚊鸣,眼睛却亮得反常,她说...要给你看风里的故事。
地窖的潮气裹着沙粒扑来。
张骞弯腰钻进低矮的门洞,就见璃月跪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口粗陶瓮。
她的手指刚触到瓮里的细沙,那些金黄的颗粒突然活了——先是跃起几粒,接着成串成线,在月光漏进的缝隙里旋出驼队的轮廓。
汉使...驼队...张骞喃喃。
沙画里的骆驼商队挂着熟悉的青铜铃,他在大夏见过这种刻着云雷纹的铃铛。
画面一转,商队走进座大城,城墙是白色的,比长安的宣平门还高,穿红袍的人捧着银盘,盘里的银币折射着沙画里的光。
然后是暴雨。
不,不是雨,是沙暴。
商队的旗帜被撕成碎片,有人栽进沙坑,喉间的玉璧滚进沙里。
最后一幅画让张骞的血突然凉了——一截竹节杖斜插在沙丘上,杖头的牦牛尾早被风沙啃光,露出刻着张骞二字的竹身。
这是...他的声音发哑。
璃月抬头看他,眼角沾着沙粒。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沙画里的竹杖。
哑女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最后落在他腰间——那里别着他出使时汉武帝亲赐的节杖,竹身被匈奴人砍过三刀,用牛筋缠着。
张骞摸出炭笔,在陶瓮外壁快速摹下沙画轮廓。
心印突然震动,一行小字浮现在意识里:安息西境,可设补给点三处。他猛地抬头,正撞进璃月的目光——那眼神像在说,你早该知道的。
博望侯。
身后传来铁器刮过石墙的声响。
阿古斯靠在窖口,手里抛着块石片,月光在石片上折射出希腊字母的光。
张骞认得这种石片,是碑族用了三百年的活拓本,每次抄录完就砸碎重刻,从不让文字在纸上多留一夜。
Π?στη。阿古斯把石片塞进他手里,希腊文,信。他指了指石片背面,那里用汉篆刻着同样的字,带去东方。
若有人识此字,便知路未断。
张骞将石片按进节杖夹层。
那里还藏着伊稚亲手缝的香囊,绣着并蒂的云纹和狼头——匈奴的狼头,汉地的云纹,此刻隔着石片贴在一起,像两颗心跳。
子夜的风卷着沙粒扑进帐门。
张骞摊开《出关志》增补页,烛火突然爆出灯花。
心印里的碎片开始旋转:墨言翁的古语、璃月的沙画、阿古斯的石片,还有十年前在匈奴帐中偷记的水草图,此刻全聚成一条光链,链上悬着两个字:信。
咚。
帐外传来陶罐落地的轻响。
张骞掀开门帘,正见克尔的背影消失在沙丘后。
那人身形晃了晃,像是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站直。
他的腰间,那枚空心驼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后半夜,张骞被一阵咳嗽惊醒。
声音来自石堡方向,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
他摸黑走过去,就见粮仓门缝漏出一线光——克尔举着火把,手里的陶瓶倒着,青灰色的粉末正簌簌落进火盆。
毒粉?张骞脱口而出。
克尔的手顿住。
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另半边藏在阴影里。本想...他声音发涩,阻你们西行。他指了指墙角,璃月蜷在草堆里,帕子上沾着血沙,她每说一段史,肺里就多一层沙。
张骞想起璃月咳血时的模样,想起她沙画里那截刻着自己名字的节杖。
克尔突然把陶瓶砸进火盆。
蓝绿色的火焰腾起,映得他眼眶发红:若你真为传信...他扯下腰间最后一柄匕首,我便为信开路。
黎明来得猝不及防。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石殿飞檐时,张骞已捆好所有皮卷。
他刚要掀帐,就见墨言翁跪在沙地上,额头顶着他的节杖。
翁!他要扶,老人却重重叩首。
碑族叩信。墨言翁的声音裹着晨露,叩所有把字揣在怀里走天涯的人。
全族跟着跪了下来。
伊恩脆生生的童音穿透晨雾: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张骞弯腰还礼,节杖尖在沙地上点了三下。
心印突然轰鸣,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说:金粟门主道,暗哨撤三,留一路。
转身时,他瞥见克尔站在沙海尽头。
那人解下最后一柄匕首,埋进沙里,只留那枚空心驼铃挂在腰间。
驼铃随着他的脚步轻响,声音里没有了刀的冷,倒像某种期待。
驼队走出石堡三十里时,张骞突然勒住缰绳。
他摸出怀里的陶瓮,指尖抚过外壁的炭笔痕迹——那些沙画里的图景还在,在晨光里泛着暖黄。
停。他对向导说。
向导回头,满脸疑惑:侯爷?前面是无人区,日头毒得很。
张骞没说话。
他望着陶瓮,总觉得里面的细沙在动,像有什么要从画里爬出来。
风卷着沙粒掠过他的节杖,空心驼铃突然轻响——那是克尔留下的驼铃,此刻正对着东方。
他把陶瓮抱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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