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张骞的麻鞋。
他立在石殿前，节杖在掌心发烫，那热度顺着虎口往胳膊里钻，像当年伊稚在匈奴帐里偷偷塞给他的烤馍——也是这样的温度，带着点草木灰的焦香，混着她绣在香囊上的奶酒渍。
昨夜在沙丘扎营时，拓本上突然显形的“大秦王安敦，曾遣使至敦煌”让他喉头发紧。
他摸出节杖夹层里的香囊，狼毫上的红汁早干了，却在月光下泛着暗紫，像伊稚手腕上那串珊瑚珠。
她总说这是用胭脂草汁染的，“遇着汉家墨，就显些要紧话”。
原来十年前她往节杖里塞这缕狼毫时，早料到今日？
“张骞。”
沙哑的嗓音像砂纸擦过青铜。
墨言翁拄着枣木杖从雾里走出来，盲眼蒙着褪色的蓝布，布角沾着石粉。
老人的左手搭在杖头的云纹上，指节因常年舔碑渗着淡红——那是长期接触碱性石粉的痕迹。
“三日抄录，限你入殿两次。”墨言翁的喉结动了动，“不得拓碑，不得携碎石出城。”
张骞攥紧节杖。
他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胸腔里，像击缶的闷响。
为什么两次？
为什么禁拓碑？
但他没问——这谷里的每块碑都刻着“东来者勿夺”，墨言翁的父亲当年亲眼见“前代张骞”携宝东归，从此碑族立誓。
他得先让这些守碑人信他。
第一次入殿，晨雾刚漫过门槛。
石殿中央的青石板积着薄灰，张骞没掏怀里的狼毫，反而盘腿坐下，掌心贴在石缝间。
心印在识海震动，像被风吹动的铜铃。
“嗡——”
百年前的画面涌进眼眶：穿鱼鳞甲的大夏王握着希腊文木简，对面站着束发的汉使，节杖上的牦牛尾沾着露水。
汉使叩地三响，每一响都震得石屑纷飞，“信者不夺”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混着西域的风沙，刻进了石柱。
张骞猛然睁眼。
他从行囊里摸出伊稚绣的羊毛帕——暗红底色上绣着并蒂的云纹，是当年她用匈奴妇人教的针法，“汉家云，匈奴草，缠在一处才不断”。
他把帕子覆在一尊断裂的石柱上，石柱半截刻着“汉使持节”，半截是希腊字母的“契约”。
“此非掠，乃续。”他对着空气说。
“沙沙——”
璃月不知何时站在柱后。
她的指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沙粒簌簌落下，竟拼出个“信”字。
哑女的眼睛亮得像晨露，睫毛上还沾着雾水。
第二夜，阿古斯的凿子声在二更天响起。
那声音很轻，像老鼠啃木头，但张骞听得真切——石匠的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敲凿时总会顿一顿。
他裹紧毡毯，等那节奏停在西墙第三块砖，才翻身下床。
暗道比他想象的窄，阿古斯举着火把走在前头，肩头蹭着石壁，火星子噼啪掉在两人脚边。
秘室的门一推开，霉味混着墨香扑出来，满地都是残简，有的用汉篆，有的是佉卢文，最中央的玉简便签上，金丝缠着七个字：“元狩三年·汉使张骞·西行止于大夏”。
张骞的呼吸卡住了。
他伸手要摸，阿古斯的手像铁钳似的按在他腕上。
“我祖父说，那‘张骞’走时，怀里揣着半块玉璧。”石匠的声音低哑，“从那以后，碑族的孩子生下来，舌头上就系根红线——怕我们多嘴，怕我们引狼。”
张骞盯着玉简上的名字。
元狩三年？
那是他出发后的第五年。
难道真有另一个“张骞”？
或者……是重名？
他解下腰间的《出关志》手稿，撕下最上面一页“河西水道图”，投进墙角的铜炉。
“我带的，是归路，不是夺路。”他说。
纸页烧着时，火舌舔到“疏勒河”三个字，突然腾起蓝焰——那是伊稚教他在纸里掺了硝石，“烧起来亮些，像汉家的烛”。
阿古斯松开手。
他摸出块刻着双语的石片，塞进张骞掌心：“明早抄录时，第三块龟趺碑，左下角有个‘隐’字。”
第二日抄录，石殿的光线比昨日亮了些。
张骞用极细的狼毫，在羊皮上写第一段：“元光六年，大秦使至敦煌，着锦袍，佩玻璃珠，太守误为匈奴细作，拘三月。”墨迹未干，心印在识海轻颤，自动校正了“元光六年”的古音——原来那使者是在他出发前一年到的。
写第二段“西域三国道”时，他闭了闭眼。
心印里的地理碎片在翻涌：大宛的葡萄架，康居的驼队，月氏的毡帐。
但他没开显形功能——墨言翁说“不得拓碑”，他得让这些守碑人信他凭的是脑子，不是金手指。
璃月的沙画在他身侧铺开。
她的指尖掠过“安息”二字时，突然顿住。
哑女抬头看他，眼里有星子在跳——沙画里的安息市集比他写的多了三条小巷，巷口都画着金粟花。
第三日黄昏，墨言翁的舌头抵在羊皮卷上，一下一下舔过每个字。
老人的蓝布蒙眼布滑到额角，露出松弛的眼皮，睫毛上沾着墨汁。
“你……为何不录‘金粟门藏图’？”他突然问，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经幡。
张骞蹲下来，与老人平视。
“图若失，路即断；心若记，火不熄。”他说，“我记了。”
“叮——”
心印在识海炸响。
张骞摸出怀里的金粟信钉，钉身上的波斯文“停”字突然变成“通”。
他转头望谷口，克尔的身影在崖顶一闪，黑袍仍覆在双语碑上，金粟花绣纹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远处沙丘传来驼铃声，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枚空心驼铃的内壁，“信”字正对着月光。
夜来得很快。
张骞在帐里整理手稿时，石殿方向传来脚步声。
他掀开门帘，看见墨言翁站在月光里，枣木杖头的云纹闪着银辉。
老人的手搭在蒙眼布上，指节微微发颤，像要解什么极郑重的东西。
“明日辰时启程。”墨言翁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今夜……来碑林。”
张骞望着老人解蒙眼布的动作顿在半空，月光穿过他指缝，在沙地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
他突然想起伊稚说过的话：“有些眼睛，要等心亮了，才能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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