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寮里最后半根蜡烛在草席上蜷成豆大的光团,蜡泪顺着陶盏边缘淌成琥珀色的河。
张骞跪坐在草席上,指腹压着《月氏秘典·复国策》的卷首,竹简上“昔者月氏控河西”几个字被火光舔得发亮,像要从竹片里跳出来咬人。
绿袖缩在墙角的动静让他抬了抬眼——她裹着他的外衣,左肩的血已经凝成暗褐的痂,正用未受伤的手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哈桑守在门口,刀柄上的皮绳被他掌心的汗浸得发潮,每隔片刻就侧耳听一听外头的动静。
老羯坐在门槛上,竹杖尖还戳着地上那道刀痕,盲眼却对着张骞的方向,像能透过黑暗看见竹简上的字。
“‘货殖之利,可养百万兵。’”张骞低声念出下一句,指尖划过“三道归一”的图解。
那图上画着三条蜿蜒的线,分别标着“商道”“税卡”“密探”,最终汇向大宛王庭的位置,线条粗得像蛇信子。
他忽然冷笑一声,指节叩在竹简图上:“这哪是商盟?分明是拿商队当耳目,税卡当锁钥,密探当毒牙——合着月氏人想借通商之名,把西域诸城串成兵阵。”
心印在他眉心微微发烫,眼前浮起淡青色的光网,七条标着“控道链”的红线在光网里跳动,与他藏在袖中的《出关志》残卷隐隐重叠。
大宛的山川地势、堡垒分布,此刻都在这光网里活了过来,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穿成了串。
“大人。”哈桑突然压低声音,背贴着门板滑过来,“扎兰车队已出城十里,末车的信瓮裹了三层油皮。”
张骞的拇指还按在“大宛王庭”四个字上,闻言只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绿袖肩上的血痕上——那道伤是方才坠井时被石壁刮的,血珠顺着她臂弯往下淌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去把赤泉水草的干末调了。”他摸出腰间的药囊抛给哈桑,“你扮作送药人,再去地库走一趟。”
哈桑接过药囊的手顿了顿:“乌孙烈那老匹夫……”
“他认节杖。”张骞拍了拍腰间那根褪色的汉节,牦牛尾穗子在火光里晃了晃,“当年韩遂使月氏时,这节杖在他手里过了三夜。”
哈桑抿了抿嘴,把药囊往怀里一揣,掀开门帘出去了。
门帘刚落下,外头就传来他故意拔高的吆喝:“送伤药咧——金粟使要的赤泉水草膏!”
药寮里重新静下来时,老羯的竹杖突然在地上敲了两下:“那守将是块老姜。”
“独眼老兵。”张骞替他说完,“但姜越老,越知道哪边的天更沉。”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脚步声。
绿袖立刻缩紧了身子,张骞却按住她的手背——那脚步声沉得像夯土,是哈桑的。
门帘掀起的刹那,哈桑的脸被夜风吹得青白,额角还挂着汗珠:“乌孙烈那独眼珠子差点把我剜了。”他扯了扯衣领,露出里面被刀尖挑破的线脚,“不过我按您说的,用节杖尾端敲了石壁三短一长。他愣了愣,回了两长一短,然后说……”哈桑咽了口唾沫,“他说阿史德明日要祭‘归魂井’,说是要焚《律典》压魂。”
绿袖的指甲掐进张骞手背:“焚典?那是月氏人的根本!”
“根本?”张骞的指腹摩挲着汉节上的裂痕,“阿史德要烧的,怕是见不得光的根本。”他转向老羯,“夜里跟我去枯井。”
老羯的盲眼动了动,竹杖在地上敲出细碎的点:“听水。”
“听水。”张骞重复。
月上中天时,枯井的苔藓在脚下滑得人发慌。
张骞扶着老羯的胳膊往下挪,井壁的潮气顺着领口往里钻,像有冰凉的手在摸后颈。
老羯的竹杖突然抵住他腰眼:“停。”
黑暗里传来“叮咚”一声——是老羯把竹竿探进了暗渠。
水声原本像牛喘,此刻却突然轻了,像有人拿布捂住了水的嘴。
老羯的竹竿在水里划了个圈,突然停住:“水走三岔口。”他的声音压得比水声还低,“左道缓,右道急,中道……”竹节敲了敲水面,“有回音,像人在说话。”
张骞闭了闭眼。
心印在眉心炸开一片星子,暗渠的水脉突然在他眼前清晰起来——水流撞在石壁上的波纹,泥沙翻涌的轨迹,甚至连水藻摆动的方向都纤毫毕现。
他屏住呼吸,听见了——不是水声,是被水波折射的人声,断断续续,像游丝:“……节杖……不可辱……”
“是韩遂的人。”张骞的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韩遂使团全军覆没的消息,此刻突然在耳边炸响。
他想起长安城外那座空了十年的使宅,想起韩遂出发前塞给他的酒囊,囊底还沉着半枚汉印。
“这渠不是运货的。”老羯的竹竿在水面点了三下,“是录声的。”
两人从枯井爬出来时,东方的天刚泛出鱼肚白。
绿袖蹲在井边,见他们上来,猛地站起来,怀里的陶片硌得她皱眉。
“给。”她把半片陶片塞进张骞手里,指尖凉得像冰,“亥时,祭井焚典,火起则门开。”
陶片上的刻痕还带着绿袖的体温,“亥时”两个字被磨得发亮,显然被她攥了整夜。
张骞抬头看她:“你父亲是谁?”
绿袖的睫毛颤了颤,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汉使张仲,十年前使月氏……”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被俘为奴,死前教我认汉字,说总有一天,会有拿汉节的人来……”
张骞的指腹擦过陶片边缘的毛刺,突然想起自己在匈奴那十年,伊稚捧着他抄的《诗经》说“月氏旧文和汉隶同根”时的模样。
他把陶片塞进节杖夹层,心印里的安全指数“叮”地跳成75%,连带着浮起一行淡光:“血脉记忆激活。”
亥时的地库像口烧红的锅。
阿史德站在归魂井前,月氏古语从她嘴里滚出来,像蛇信子舔过每个人的后颈。
她手里的《律典》被火舌卷着,羊皮纸发出“噼啪”的脆响,火星子溅到井沿,把青苔烧出一个个黑窟窿。
张骞藏在柴堆后面,看着火焰腾起的刹那,乌孙烈的独眼在火光里闪了闪。
他猫着腰钻进主渠,节杖尾端敲在石壁上,“咚——咚——”的回声在心印里绘出地图:七间监牢、三条暗道、一处密库,密库位置标着“秘典原档藏此”。
他刚要往密库方向挪,岔路口突然亮起一点光——乌孙烈提着灯站在那里,灯芯被风吹得直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走。”老兵的声音像生锈的刀,“但记住——火可焚典,心不可焚。”
他侧过身,灯笼的光在地上铺出条路。
张骞抱拳一礼,踩着那片光往密库方向走。
越走越深,石壁上的苔藓越来越厚,空气里飘着股陈年老纸的霉味。
终于,密库的石门出现在眼前。
张骞摸出绿袖塞给他的铜钥,钥匙齿痕刚好嵌进石门的锁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
“咔嗒”一声。
石门缝里漏出一线光,不是烛火,不是月光,像是有人在门后点了盏长明灯,把门缝里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
张骞的手悬在门环上,突然听见门里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翻了页。
他的心跳得厉害,甚至能听见自己血脉里的声音——那是三代汉使的心跳,从张仲到韩遂,再到他张骞,此刻都汇在这扇门前,敲出同一个节奏。
门后,到底藏着什么?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