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夜比沙海更沉。
赫连氏站在高台边缘,追杀令在掌心蜷成蜷红的蝶,火舌舔过张骞二字时,她睫毛颤了颤——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左谷蠡王帐外的火把烧得噼啪响,她跪在血里拾父亲的金印,听见汉军马蹄声像闷雷滚过草原。
如今这团火,烧的是旧律,是恩怨,是所有困住北地的锁。
主上。娜仁的声音从阶下浮上来,像一片落进火里的雪。
她捧着的印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匈奴右贤王四个字被火光映得发亮,像要灼穿人的眼。
赫连氏没接,指尖还沾着纸灰,张骞呢?
死字刚出口,娜仁的喉结动了动。
她见过太多死了——老单于咽气时嘴角的血沫,左贤王被毒酒灌哑前的眼神,可这次不一样。
她望着赫连氏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天前那个裹着毡袍的身影,在驼队里往沙堆撒了把盐,对她说: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埋在沙丘第七道棱线。
葬沙丘了。她把后半句咽回肚里——沙丘下埋的是半袋驼骨,撒了赤泉水草的香气,够骗三天。
赫连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火里最后一点纸灰打着旋儿升上夜空,忽然问:他留书否?
娜仁从袖中摸出油布卷时,指腹擦过卷角的毛边——那是张骞用牙咬断的,说血浸过的字,烧不毁。
油布展开,墨迹未干:律可杀人,亦可护道。
若律只为锁人,则道绝于北。
她听见赫连氏倒抽一口气。
十年前她在汉使帐外偷听,那个被捆在柱子上的年轻人说:节杖断,汉使死;节杖在,汉魂不灭。如今这行字,比节杖更沉。
录于新律首章。赫连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阶下史官的笔顿了顿。
她转身时,月光落在颈间的狼首坠子上,那是父亲最后给她的信物,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次日晨雾未散,商队驻地的驼铃就响成一片。
赫连氏的车驾碾过霜草,金符在她掌心焐得温热——九枚青铜符节串成环,刻着冬行许可,九部通衢。
阿史那骨带着商队跪迎时,她的目光扫过人群里那个裹着旧毡袍的身影。
兜帽压得低,可她认得出,那挺直的脊骨,是当年在匈奴老营里,被皮鞭抽断三根肋骨还不肯跪的模样。
接符。她将金符递到阿史那骨手中,指腹在符底轻轻一按——那里有她用匕首刻的小字,活。
阿史那骨的指节微微发颤,他抬眼时,正撞进赫连氏的目光,像看见雪地里的狼,瞳孔缩成一线:带回去。
若归汉,勿忘北地有守律之人。
转身登车时,袖中密录刷地滑落。
莫图刚要弯腰,被她抬手止住。
风掀起车帘一角,她看见那页纸被驼蹄踢起的沙粒卷着,滚进阿史那骨的马镫下——娜仁记的张骞夜对,该让更多人看见。
有些路,必须有人走。她对着车帘外的晨光说,声音被车轮碾碎在霜里。
伊稚的帐子飘着奶酒香气时,敦德已经蹲在毡帐后三柱香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金符,想起赫连氏说这是给伊稚的灯,喉结动了动——十年前他是伊稚的马夫,看着她把银簪敲得叮当响哄玄儿,也看着她在张骞被押去右贤王帐时,把藏了半年的肉干塞进他怀里。
进来。帐内传来声音,带着鼻音。
敦德掀帘的手顿了顿——伊稚的眼睛总是亮的,像草原上的星子,可此刻那星子蒙了雾。
金符搁在矮几上,伊稚的指尖抚过背面九字,眼泪啪嗒砸在符上,洇开一片水痕。
她取出发间银簪,在新道图上添了道红线——从龙城到长安,绕开所有兵营,只经过牧民的冬窝子。阿父,这条路,我陪你走完。她的声音轻得像哄玄儿睡觉,却让敦德的眼眶热了。
她把道图缝进驼鞍夹层时,从香囊里倒出赤泉水草干末——那是她让哈桑跑了三百里,在泉眼边晒的,若他渴了,泡点水喝,甜的。
敦德接过时,草末里混着一缕奶香,像极了十年前伊稚帐里的味道。
商队启程时,沙地上结着薄霜。
阿史那骨的马鞭刚要扬起,乌图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腰间的狼头刀碰得叮当响:张汉人呢?
我闻着尸身有怪味,定是被藏了!
阿史那骨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摸出金符往空中一扬,晨光在九部通衢四个字上跳了跳:赫连氏亲颁的符,你敢违令?他往前一步,阴影罩住乌图的脸,白狼部去年私劫汉商的账,可还没清。
乌图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金符上的右贤王印,突然往后退了两步,靴跟踢翻个马粪蛋。
阿史那骨冷笑一声,马鞭啪地抽在沙地上:启程!
驼铃再次响起时,娜仁正站在城头上。
她望着商队像条黑蛇游向东方,忽然眯起眼——队尾那匹青骓马的毛色不对,是张骞的踏云,那马右耳缺了块,是他当年在匈奴老营里,为救被狼叼走的玄儿,用刀砍的。
她摸了摸腰间的印玺,突然笑了——赫连氏说有些光要带出去,原来这光,早就在驼队里了。
夜宿沙谷时,风卷着沙粒打在帐子上,像有人在敲鼓。
阿史那骨掀开帐帘,手里的金符在火光里闪了闪:进来。
张骞的兜帽滑下,露出晒得黝黑的脸。
他望着金符背面的小字——活,指尖轻轻碰了碰,像在碰伊稚的银线。她知你活着。阿史那骨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沉默里。
张骞沉默良久,忽然问:若她日后有难,此符可救否?
赫连氏退位,娜仁掌印,此符即为律令通行。阿史那骨把符塞进他手里,符底的小字硌着掌心,北地新律,护的是守律之人。
张骞摸出节杖,在沙地上画了个圈,心印系统的光雾在眼前铺开,守律之城四个字浮现在龙城坐标上——后世商道碑文首刻此名,他想,伊稚若知道,该会把银簪敲得更响吧。
风起帐动,金符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伊稚哄玄儿时的铜铃。
张骞望着帐外的月光,忽然听见沙粒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说:走稳些,再走稳些。
沙谷外的沙丘后,一匹青骓马正跺着蹄子,马臀上的火印在月光下泛着暗红——那是伊稚的族徽,此刻正随着马的动作轻轻摇晃,像在应和金符的轻响。
夜风渐起时,商队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往东方延伸而去。
玉门关外三百里的沙暴,此刻正酝酿着,在更遥远的地方,等着这队带着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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