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沙扑进石缝,刮得张骞睫毛生疼。
他望着山脚下那堆草席裹着的尸体,喉间腥甜翻涌——三日前割颈时刀锋压得太浅,此刻伤口又在渗血,混着咬破舌尖的血,在下巴凝成暗红的冰珠。
老牧民的叹息还在耳边:这汉人可怜......他望着对方将铜铃揣进怀里,指甲深深抠进石缝,指腹被碎石棱硌得发麻。
那是伊稚用兽骨磨了半宿打制的铜铃,缀着她编的蓝绒穗子。
此刻它贴着老牧民的胸口,像被剜走了心尖肉。
玄儿该会喊阿爹了。他无声呢喃,哈出的白气在石面上结霜。
十年前伊稚摸着肚子说等他会走,这路上该有更多铃铛声的模样突然清晰起来,连她发间那朵风干的狼毒花,都在记忆里泛起淡红。
月升中天时,沙丘投下的影子漫过乱石堆。
张骞摸了摸藏在腰间的火折子——克尔森昨夜在沙穴口画的三圈标记,此刻正被月光镀成银边。
他蜷着的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却在这瞬间突然有了力气。
该走了。他对着自己的尸体轻轻叩了叩石面,算作道别。
沙穴在西营外三十步的背风处,表层浮沙被他用羊血浸过,混着马粪烧出的焦痕,远看像片被雷劈过的沙地。
张骞跪下来,指尖刚触到沙面就被冰得一缩——零下三十度的沙层硬得像铁,他只能用指甲缝里的血化开表层,再一点点往下抠。
五尺......他数着,指节在沙粒里磨得皮开肉绽,再三尺......血珠滴进沙里,立刻冻成暗红的冰粒。
当指尖突然触到一片冷硬的铜锈时,他几乎要笑出声——那是节杖的铜首,被他用兽皮裹了七层埋在这里。
叮——
系统提示的蓝光在掌心一闪而逝,比十年前刚绑定那会儿暗了许多。
张骞却没看,他只是用力攥住节杖,沙粒混着血从指缝漏下来,在地上积成暗红的小堆。
内外共鸣圆满,【心印之地】开启——西域万里,山河自录。
机械音消散的瞬间,张骞突然觉得有热流从心口涌到头顶。
他望着节杖上斑驳的汉家云纹,那些曾在系统里用数字标注的地理碎片,此刻正像活过来的游鱼,在他脑子里穿梭——玉门关外三泉的位置,楼兰盐泽下暗河的走向,车师北道风口的起风时辰,大宛马场马厩的排布......所有他用十年脚印丈量过的土地,都在意识里铺成了一张立体的图。
原来你早就在这里。他对着心口轻声说,那里跳动的,是比任何系统都滚烫的信。
沙丘后突然传来驼铃响。
张骞猛地抬头,见一盏羊皮灯在三十步外摇晃。
提灯的人裹着黑毡斗篷,腰间悬着七枚银驼铃——是阿史那骨的商队。
他记得这个驼队首领,三个月前在蒲类海交换盐巴时,对方多看了他腰间的铜铃两眼,眼底有过一瞬发亮的光。
谁?阿史那骨的声音像块冻硬的兽皮,带着沙粒摩擦的粗粝。
张骞没动。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血衣结着冰碴,脸上沾着沙和血,手里的节杖还滴着沙粒。
但阿史那骨的灯突然定住了,灯芯爆了个灯花,在地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天......阿史那骨的声音发颤,羊皮灯当啷掉在沙里,天命之使...
他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沙上,连磕三下。
沙粒渗进他眼角的皱纹里,混着泪水结成盐粒:十年前我阿爷咽气时说,有个汉人会带着汉节从沙里爬出来,他脚下的路,就是我们商队的活路......
张骞上前一步,却被沙粒硌得踉跄。
他伸手去扶阿史那骨,却被对方抓住手腕——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按在他腕上的力度却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我不是神。张骞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铃,是未归的夫,未尽的臣。
阿史那骨突然解下腕上的驼铃。
那是枚镶着红珊瑚的老银铃,摇起来声音清亮,能传半里地:此铃引路,不问生死。他将铃铛系在张骞腕上,珊瑚珠子擦过他渗血的伤口,我阿爷的铃铛,该系在该系的人腕上。
商队营地的篝火突然明了些。
乌图掀开毡帐帘的手顿了顿。
他是商队的药师,此刻正盯着药箱里那卷炭书——哈桑刚才蹲在药箱后鬼鬼祟祟,他一走近,小奴就把东西往怀里塞。
现在那卷纸就摊在他掌心,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水道图,葱岭到敦煌的泉眼标得一清二楚。
小崽子!他喝了一声,抬脚要踢哈桑的屁股,却在看见图角那枚朱砂印时僵住了。
那是赫连氏的私印,上个月他在龙城见过——匈奴右贤王的宠姬,能把焚书的灰烬捏成雪莲花的奇女子。
你从哪弄的?他抓住哈桑的后领,小奴的脸立刻白得像盐,说!
是......是张大人的遗书。哈桑抽抽搭搭,他假死前塞给我的,说要我藏好......
乌图的手指突然发抖。
三天前他还跟着牧民去埋张骞,此刻却听说这人从坟里爬了出来。
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赫连氏曾说过铃不动,心已动,现在这铃,分明是动得震耳欲聋。
他松开哈桑的衣领,炭书刷地掉在地上。
小奴刚要捡,他却突然蹲下来,把图重新塞进对方怀里:若问起,就说没见过。
深夜,乌图蹲在篝火旁烧东西。白狼的信印在火里蜷成黑灰,那是他十年前加入匈奴细作时的信物。
他灌了口马奶酒,酒液冰得他胃里发疼,却比不上心里那股冷——原来这十年,他守着的秘密,不过是别人棋局里的一粒沙。
启程了!
驼夫的吆喝声穿透晨雾。
张骞翻身上驼,腕上的银铃轻响。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突然想起伊稚总说晨雾里的山尖,像没化完的奶渣。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恍惚是她隔着万里在摸他的脸。
心印之地......他默念着,脑中的地图突然活了。
赤谷城的红柳林该抽芽了,大月氏王庭的金帐前有七阶白石,莎车国的铁匠能打穿三层铁甲的箭......这些他曾用系统碎片拼了十年的信息,此刻如泉水般涌出来,清晰得让他眼眶发热。
南谷隘口,克尔森望着沙尘里的驼队。
他解下佩刀,插在雪地里——刀身映着晨光,像根银色的柱子。
十年前他押着张骞过草原时,这人总在深夜摸汉节,铜节穗子被摸得发亮;三天前他帮着调包尸身,羊血泼在雪地上,红得像团烧不完的火。
这一程,我不再是猎手。他对着刀柄哈了口气,白雾里,驼队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变成沙线上一个黑点。
晨光漫过葱岭时,商队行至赤泉口。
张骞勒住驼绳,腕上银铃轻响。
前方沙丘后突然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匈奴巡骑特有的皮甲摩擦声。
他望着远处腾起的沙尘,摸了摸怀里的炭书——那是哈桑塞给他的,图角还留着小奴的泪痕。
该来的,总会来。他低声说,节杖在掌心发烫。
风卷着沙粒掠过驼队,将驼铃、心印、还有十年未凉的火,一并卷进了西去的风里。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