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澡堂”的夜晚,是被水汽和鼾声统治的。午夜过后,最后的客人们带着一身被热水泡软了的骨头和朦胧的睡意,趿拉着拖鞋,消失在休息区那些吱呀作响的躺椅深处。喧哗如同退潮般撤去,留下一种更加深沉的、属于疲惫和梦呓的寂静。
沈厌从那个堆放杂物的小隔间里挪出来,像一道苍白的幽灵,融入了这片被湿热水汽浸透的寂静里。左肩的伤依旧沉甸甸地坠着,阿鬼的药力在持续发挥着作用,将那尖锐的疼痛转化为一种深层的、无休无止的麻痒,仿佛皮肉之下有无数细小的生灵在躁动地重建巢穴。
老胡扔给他一套清洁工具——一个硕大的、边缘锈蚀的红色塑料桶,一把木柄被磨得光滑的拖把,还有一堆颜色晦暗、散发着皂角与人体混合气味的旧毛巾。活计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粗鄙,但对于此刻的沈厌而言,却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这机械的、无需思考的体力劳动,能让他暂时从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黑暗谜团中挣脱出来,更能让他在这片浑浊的避风港里,找到一个存在的理由,一个不被立刻驱逐的借口。
他先将大池区域的水放掉。浑浊的热水打着旋儿,带着脱落的体毛和不明漂浮物,嘶吼着涌入排水口,露出池底和池壁那层滑腻的、带着钙化水垢的瓷砖。空气中弥漫起更浓的、带着腥气的潮湿味道。
然后,他开始拖地。将热水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液倒入桶中,沉重的拖把浸透,提起,带着淋漓的水渍,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来回推拉。这个动作需要借助腰腹和右臂的力量,不可避免地会牵拉到左肩的伤处,每一次用力,都像有细小的针在原本就麻痒的伤口深处轻轻搅动。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与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水汽混合,让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沉默地干着活,动作因为伤痛而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缓。空旷的澡堂里,只有拖把与地面摩擦的湿腻声响,以及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如同舞台上干冰制造出的廉价效果,将他的身影笼罩得模糊而不真实。
就在他埋头清理着休息区地面的时候,一个躺在角落躺椅上的身影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呻吟。
那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干瘦,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眼皮耷拉着,一副被生活榨干了精气的模样。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甚至可以说是“夜不归宿”的那种。他歪着头,看着沈厌笨拙而费力地拖着地,目光在他那明显不协调的左肩和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新来的?”男人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痰音,“以前没见过你。老胡找的?”
沈厌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啧,还是个半残。”男人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面朝里,似乎又要睡去。
沈厌没有理会,继续拖着地。拖把掠过男人躺椅下方,带出几团纠缠的头发和灰尘。
过了一会儿,那男人却又像是睡不着,再次翻过身来,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沈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喂,新来的,懂不懂……‘盘道’?”
沈厌的心猛地一跳,拖地的动作再次停滞。“盘道”?这是极其老派的江湖黑话,意思是“懂不懂规矩”、“是不是道上混的”。这男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澡客。
他缓缓直起腰,依旧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了那男人一眼。男人看似惫懒,但那半眯着的眼睛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黑暗中蜥蜴般的精光。
“不懂。”沈厌回答,声音沙哑而平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底层劳动者的麻木,“就是来干点活,混口饭吃。”
男人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但沈厌那被水汽和疲惫笼罩的脸,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不懂也好。”男人似乎失去了兴趣,重新躺了回去,含糊地说道,“这世道,懂太多,死得快。”
沈厌不再说话,继续埋头拖地。但心里的那根弦,却再一次绷紧了。这个看似普通的颓废澡客,绝不简单。他是在试探自己?还是仅仅因为无聊而随口一说?
他将休息区的地面拖完,开始收拾散落在各处的毛巾。那些毛巾湿漉漉、黏糊糊的,带着不同人体的温度和气味,触感令人极度不适。他强忍着,将毛巾归拢到那个大塑料桶里。
当他经过那个干瘦男人的躺椅时,男人似乎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但就在沈厌弯腰去捡他脚边一条毛巾时,男人放在躺椅扶手上的右手,手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
嗒…嗒…嗒…
很轻,几乎被鼾声掩盖。但那节奏,沈厌却莫名觉得有些耳熟。不是摩斯电码,也不是任何他已知的暗号,更像是一种……极其个人化的习惯动作。
沈厌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捡起毛巾,扔进桶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推着沉重的桶,向着后面的清洗间走去。
水声哗哗地响起,掩盖了他有些急促的心跳。
这个澡堂,这个阿鬼指引他来的、看似最底层最安全的浑浊避风港,其水下的暗流,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那个干瘦的男人,老胡,甚至那个前台纹身老头……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恐怕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一边机械地搓洗着那些散发着复杂气味的毛巾,一边在脑中飞速地回忆着那三声敲击的节奏。一定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类似的记载……
是了!那本被调包的、关于“裁缝”的小册子里,在某一页描述某个古老联络方式的边缘,有用极细的笔触勾勒过类似的、不起眼的节奏符号!当时他只以为是无关紧要的装饰或笔误!
难道……那个干瘦男人,与“裁缝”有关?他是组织外围的眼线?还是……另一个像他一样,被卷入其中,在此地蛰伏的“同类”?
沈厌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原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的泥潭,却没想到,这泥潭之下,可能潜伏着更加危险、更加难以揣度的生物。
他关掉水龙头,看着水池里漂浮的、被打湿的毛巾,它们像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的水草,掩盖着其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水汽依旧在澡堂里弥漫,带着消毒液和人体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温暖。但沈厌却只觉得冷。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逃离那张无形的大网。他只是从网的一个结点,挣扎着,落入了另一个更加隐蔽、也更加危险的结点。
而这一次,他连自己身边是敌是友,都无从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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