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三条街,距离不远,对此刻的沈厌而言,却像跋涉了一片无形的沼泽。城市的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钻进他单薄且污浊的病号服,带走皮肤上仅存的热量,却带不走伤口深处那阵阵沉闷的、带着痒意的钝痛。他尽量蜷缩着身体,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像一道贴着墙根移动的、不祥的阴影,避开主街明亮的路灯和稀疏的行人。
“老猫澡堂”的招牌,在一排低矮破旧的门面房中毫不起眼。霓虹灯管坏了大半,只剩下“老”和“堂”两个字还顽强地闪烁着暧昧的粉红色光芒,像垂死病人脸颊上不正常的潮红。门口的水泥台阶布满裂纹,黏着黑乎乎的口香糖残渣和痰渍。一股混合着劣质消毒水、潮湿霉味和隐约汗臊的气息,从虚掩的门缝里顽强地透出来,与外面清冷的空气形成两个泾渭分明又相互侵蚀的世界。
沈厌在马路对面阴影里观察了片刻。此时已近午夜,街道冷清,澡堂门口更是无人进出。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污浊气味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穿过马路,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质大门。
门内景象,比气味所暗示的更加颓败。前台狭窄,灯光昏黄,一个头顶半秃、穿着跨栏背心、露出松垮胸膛和花臂纹身的老头,正歪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打盹,鼾声时断时续。空气湿热黏稠,像无形的、不洁的纱布贴在皮肤上。更深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男人模糊的谈笑,回荡在贴满廉价白色瓷砖、却依旧掩盖不住墙皮霉斑的空间里。
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外面流淌得更慢,也更脏。
沈厌走到前台,手指在污迹斑斑的台面上轻轻敲了敲。
老头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上下打量着沈厌。那目光像探照灯,扫过他苍白的脸,染血的病号服,以及那极不协调的、吊在胸前的左臂。
“洗澡?”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烟酒气,“单间还是大池?单间加五块。”
“我找胡师傅。”沈厌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鬼叔让我来的。”
“鬼叔”两个字像某种暗语,老头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点不悦和睡意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明的、带着审视和些许忌惮的锐利。他再次仔细地、从头到脚地看了沈厌一遍,尤其是他肩膀的伤处。
“等着。”他吐出两个字,从藤椅上慢吞吞地起身,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向澡堂深处。
沈厌靠在柜台边,感受着周围湿热污浊的空气包裹着自己。水声、谈笑声、鼾声……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属于底层生活的背景噪音,反而让他有种扭曲的安全感。在这里,没人会关心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伤者,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疲惫和秘密,蜷缩在这片浑浊的温热里,寻求短暂的麻痹。
片刻后,老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更加矮壮、沉默的男人。这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皮肤被水汽熏得发红发亮,穿着一件湿漉漉的深蓝色工装裤,光着上身,肌肉结实,眼神像两口深井,没什么情绪。
“老胡,”老头用下巴指了指沈厌,“就是他。”
老胡没说话,只是走到沈厌面前,目光在他受伤的左肩和疲惫不堪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里走,示意沈厌跟上。
沈厌沉默地跟在后面,穿过弥漫着更浓重水汽的走廊,绕过氤氲着白色雾气的大池区域,来到澡堂最深处,一个堆放清洁工具和杂物的小隔间。这里更加狭窄,空气里是漂白粉和腐烂木头的混合气味。
老胡从一堆杂物里扯出一套半旧的、印着“老猫澡堂”字样的深蓝色工装,扔给沈厌,又指了指角落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里面有旧铺盖。晚上客人散了,你把大池子、休息室的地拖了,毛巾收了,明天早上有人洗。白天没事,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他的语速很快,交代得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任何疑问,仿佛接收一个来历不明的伤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谢谢。”沈厌低声道。
老胡摆了摆手,没再看沈厌,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隔间的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厌一个人。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这才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脱。他换上了那套带着汗味和皂角味的工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周围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蜷缩在角落,拉过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旧铺盖,将自己裹住。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伤口的麻痒和钝痛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外面澡堂的喧嚣变得模糊,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这里肮脏,憋闷,充斥着社会最底层的颓败气息。但在这里,他似乎暂时摆脱了那双无形的、来自“裁缝”或“影子”的窥视之眼。阿鬼指点的这个地方,像是一个被遗忘在都市血管末梢的、浑浊的避风港。
他不知道能在这里躲多久,不知道老胡能容忍他多久,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关于他的追捕,关于“裁缝”的阴谋,又进展到了哪一步。
林璇此刻在做什么?是否还在为他的失踪而愤怒、而困惑?赵莽在审讯室里,是否依然守口如瓶?那个真正的“持尺者”,是否正站在某个高处,冷漠地俯瞰着这座城市,如同俯瞰着一块即将被裁剪的布料?
无数个疑问在黑暗中盘旋,却没有答案。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身体需要恢复,哪怕是在这污浊的、短暂的安宁里。他必须积蓄力量,哪怕只是为了应对下一次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险。
在这个弥漫着漂白粉和底层汗液气味的狭小空间里,沈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在绝望与不甘的夹缝中,艰难地喘息着。
避风港虽浑浊,却也是风暴眼中,那片刻的、珍贵的死寂。而他知道,这死寂,注定不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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