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海风从东面吹来,带着咸腥味。陈浪站在船场边上,手里拿着一块木片,上面刻着几道浅痕。郑七走过来,手里攥着那张星图,眉头皱着。
“昨夜北风转东,信风已动。”郑七说,“初八出海,还能赶在明州私港开市前靠岸。”
陈浪点头,“木材今日能封甲板,船下水不难。”
郑七却没接话,只低头看着星图上的墨线,手指在“子午”二字上划了两下,又抬起眼,“这么多人出海,光靠我一人看星位,撑不住。”
“我知道。”陈浪把木片收进怀里,“所以得有人跟你学。”
郑七摇头,“牵星术不是谁都能懂的。认不得星,看不懂针路簿,记不住口诀,一步错,整船人就栽进海里。”
“可咱们迟早要跑远海。”陈浪盯着远处尚未合拢的船壳,“一条船靠你带,十条呢?二十条呢?”
郑七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星图攥得更紧。
“一人识天,不如百人知路。”陈浪声音不高,“现在岛上三百人,将来会更多。没人懂怎么走海,再大的船也是废铁。”
郑七抬头看他,眼神犹豫。
“我让所有水手都来听。”陈浪说,“每日晨钟后半个时辰,你在主船甲板讲。凡能通过考核的,日后出航列为副舵,多分一口粮,多拿一份利。”
郑七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那就试试。”
日头升到桅杆顶时,主船甲板上已站了二十多个水手。他们大多是流民出身,有的连字都不识全。有人蹲在角落啃干饼,有人抓耳挠腮,等郑七开口。
郑七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竖在地上。阳光照下来,竹竿影子落在甲板上,斜斜一道。
“看见影子了吗?”他问。
众人点头。
“这影子长短,能知道船到了哪一路。”他说,“昨夜北极星高过桅顶三寸,说明我们还在北纬十七度。要是影子短了,星位低了,就是往南漂了。”
一个年轻水手举手,“那要是阴天看不见星呢?”
“那就看罗盘。”郑七从怀里掏出一只老旧罗盘,铜边磨得发亮,“二十四向,子午定南北,卯酉定东西。但罗盘只能指方向,不能定位置。差一度,十里外就见不到岸。”
底下有人嘀咕,“看岸不就行了?”
郑七脸色一沉,“外洋哪有岸?你往前走一天,四周全是水。信风一变,海雾一起,连太阳都看不见。那时候,你是往明州去,还是往琉球去?”
没人再说话。
陈浪站在人群后,听着没插嘴。他知道这些人都在陆地上活不下去才上船,对海的认识还停留在近岸捕鱼的层面。
“早前有一次。”他突然开口,“我们从舟山往台州,夜里起雾,舵工以为还贴着岸走,结果天亮一看,船已偏出三十里,差点撞上暗礁。”
众人回头看他。
“靠运气出不了远海。”陈浪说,“以后每条船上,掌舵的人必须轮值听课。不来听的,停登船资格。”
人群一阵骚动。
“真这么严?”有人小声问。
“命是自己的。”陈浪说,“你想不想活,自己选。”
郑七继续讲,教他们辨认北斗、南斗、天狼星的位置,又拿出针路簿,翻到一页密密麻麻的符号,“这是‘过洋牵星图’,每一格代表一度纬度。你们得记住,哪颗星对应哪个方位,什么时候该调帆,什么时候该收橹。”
一个水手挠头,“这么多字,记不住啊。”
“不用全记。”郑七说,“先记三颗星,再记三个口诀。每天练,慢慢就熟了。”
散课后,几个年轻水手围住郑七,问他星图上某个标记的意思。郑七耐心解释,手指在纸上点着,声音低但清楚。他脸上的皱纹比早上多了几分,可眼神亮了些。
陈浪没走远,坐在新船龙骨旁的一块石头上。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自制的象限仪——两根木条钉成直角,中间穿孔,用细绳吊着铅坠。这是他按记忆里的工程知识做的,虽粗糙,但能测星角高度。
他抬头看天,云层薄了些,风向依旧偏北。
阿花提着饭篮走来,放下两碗糙米饭,一碗多夹了块咸鱼。
“周猛那边已经排好护岛队轮值。”她说,“明天开始在空地训练。”
陈浪点头,扒了一口饭。
“你真打算让那些粗人学看星?”阿花问。
“他们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能懂。”陈浪说,“海上没有官府发路引,也没有驿站指方向。谁能认路,谁就能活。”
阿花没再问,转身走了。
下午潮退,船场传来凿木声。老张头带人加紧封板,铁钉敲进木缝,一声声闷响。陈浪起身过去看了看,木材确实快够了,再砍两片枯林就能合拢船壳。
他走到甲板上,见几个水手正围着罗盘比划,一人念着“子午卯酉定四方”,另一人对照着海面方向指指点点。
“这样对吗?”那人问同伴。
“差不多吧。”同伴皱眉,“可‘辰巽’在哪?”
陈浪没打断,只默默听着。
回到岸边,他找来一支炭笔和几张黄纸,铺在石台上。他决定让识字的水手轮流记“星图日记”——每日记录星位、风向、航速,做成本地可用的航行档案。
这事他没立刻下令,而是先画了个表格,分四栏:日期、星象、罗盘指向、航程估算。
傍晚前,他把纸交给郑七。
郑七看了很久,抬头,“你要把这手艺变成人人都能用的东西?”
“不止是手艺。”陈浪说,“是活路。”
郑七长叹一口气,“我师父当年说过,牵星术传三代,必遭天谴。可如今……若不传,人才断在我们手里。”
“这不是天谴。”陈浪说,“这是该走的路。”
他当着郑七的面,从腰间解下随身带的航海日志,翻开第一页,在“海岛九训”第四条“技不藏私”下面,添了一行字:“凡涉航路之术,须公之于众,授之于众。”
写完,他合上本子,递给郑七,“从明天起,这课不停。考核办法你也定,标准放高些,别让糊弄的人混进去。”
郑七接过本子,手指在“技不藏私”四个字上停了许久。
第二天清晨,晨钟刚响,甲板上又聚满了人。这次比昨天齐整,人人站直,不少手里还拿了削好的木片或炭笔。
郑七拄着拐杖上来,身后跟着陈浪。
“第一课。”郑七开口,“复述昨日所学——哪三颗星定北?”
一个年轻水手举手,“北斗、北极、天罡!”
“对。”郑七点头,“罗盘二十四向,哪四个是正向?”
“子午卯酉!”几人齐声答。
陈浪站在边上,听着一句句问答,心里有了底。
课到一半,他悄悄退下甲板,走到新船尾部。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尚未打磨的船底弧度,又抬头看天。
风还在吹,云走得慢,信风未变。
他从怀里取出那本《针路簿》残卷,翻开第一页。字迹模糊,墨色深浅不一,但能看出是多年积累的手记。
他一页页看下去,看到一处标注:“过黑水沟,需借南斗六星牵航,不可依罗盘独行。”
他记下了这句话。
太阳西斜时,课程结束。水手们陆续散去,有人低声背诵口诀,有人拿罗盘反复对照方向。
郑七被几个年轻人围着问问题,他一一回答,声音沙哑但清晰。
陈浪独自坐在船坞边,手里摩挲着象限仪。夕阳照在海面,波光晃动,像无数条银线铺向远方。
他翻开《针路簿》,找到刚才那句,用炭笔在旁边画了个圈。
明天晨钟响起时,他还会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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