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从南面吹来,带着湿气。船靠岸时天还没亮,潮水正退。塞琳娜跳下小舟,脚踩在泉州北岭的泥路上,身后是乱坟岗的轮廓。
她裹着粗布斗篷,头上压着竹笠,像寻常采药女子。线人说得清楚——那座新坟立在坡顶,碑上刻着“大宋忠臣”。没有香炉,没有供品,连杂草都被人拔过,干净得不像有人祭拜。
她蹲下身,用手拨开浮土。铁锹不敢带进来,怕惊动巡夜的衙役。指甲抠进泥土,一寸一寸往下挖。半个时辰后,白骨露了出来,头骨朝东,脊柱断裂,胃部位置散落着几片金箔。
她把骨头翻了翻,取出一块油布包。打开后是一本《春秋》注疏,纸页发脆,边角卷起。书里批注密密麻麻,字迹清瘦工整,正是陆子渊的手笔。
她翻到最后一页,夹层里藏着一张炭笔画。纸上是个男子,站在船头望海,眉眼冷峻。下方一行小字:“海寇魁首陈浪像,待献天子以正纲常。”
她合上书,塞进怀里。风吹起她的袖口,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她没多看,只将斗篷拉紧,原路返回。
船回海岛时已是第三日傍晚。陈浪正在码头清点硫磺箱数,见小舟靠岸,便停下手中活计。塞琳娜走上岸,一句话没说,把油布包递过去。
他接过书,翻开,看见画像那一刻,手指顿了一下。周围几个识字的水手凑过来瞧,认出那是谁写的批注,低声议论起来。
“真是陆先生留下的?”
“他不是吞金死了吗?怎么还画这个?”
“这字我认得,他在岛上写檄文时就是这般笔锋。”
陈浪不答,只把画像抽出来,走到篝火旁。火焰正旺,柴堆噼啪作响。他点燃一角,纸慢慢卷曲、变黑,火舌爬上眉眼,最后烧到那句题字。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说:“他到死都没明白,海不是陆地的延伸。”
众人静了下来。有人低头搓手,有人避开视线。一个老水手喃喃道:“他是读书人,眼里只有朝廷……咱们这些人,在他看来终究是贼。”
陈浪把烧剩的灰烬扔进火堆,转身对塞琳娜说:“坟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只有这些。金箔残片收在药囊里,我交给了周猛。他说能熔了做箭头。”
“好。”他点头,“让他去办。”
夜里,议事台下聚了不少人。那本《春秋》被摊开放在木桌上,三支松油灯照着书页。年轻水手们轮流来看,有人看得皱眉,有人看得叹息。
书上写着:“今四方崩裂,唯礼乐可存国魂。”
又写:“岛民无籍,皆流寇之余孽,不可轻信。”
再写:“若使海权归于草莽,则纲常尽毁,天下无主。”
一条条读下去,像是把旧世的规矩重新摆上桌面。有个识字不多的小伙计问:“陆先生不是帮过我们吗?怎么书里说得这么狠?”
旁边一人冷笑:“他帮你,是因为你要杀赵安福。他恨官府,但更恨我们这群不在陆地上安分过日子的人。”
这话没人反驳。大家心里都清楚,陆子渊当初投奔陈浪,并非认同海上之路,而是想借这支力量恢复他心中的秩序——那个早已塌陷的朝堂。
第四日清晨,陈浪命人把书投入熔炉。炉火正烧着修补“海青天”号的铁料。书页一入火,立刻化为黑蝶般飞舞,随后坠入赤红铁水,沉没不见。
几个工匠默默看着。其中一人低声说:“这铁将来要钉进龙骨里?”
“是。”陈浪站在炉边,“旧东西不能留,但废料还能用。”
那人不再说话,继续抡锤敲打铁条。
午后,塞琳娜坐在营地角落修补渔网。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掌心看了看。上面刻着“端平通宝”,边缘磨得发亮。这是她在坟前捡到的,不知是谁放下的。
她盯着看了很久,才把它放进贴身的小布袋。
陈浪走过来看了一眼。“泉州那边还有动静吗?”
“赵安福最近闭门不出。市舶司加了巡丁,但没提陆子渊的事。地方志里也没记这一笔。”
“不记也好。”他说,“死人要是太热闹,活人就难做事。”
她点点头,继续穿针引线。网眼破得厉害,补起来费劲。
陈浪转身往议事台走。阿牛正在那里擦刀,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你母亲姓陆?”他问。
阿牛愣住,手停在半空。“您……怎么知道?”
“镯子上的字,我看见了。”
少年低下头,声音发颤:“建康陆氏……是我外祖父家。后来家道败落,我娘被赶出来,嫁给渔户。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父亲,临死前让我一定把镯子戴好。”
陈浪盯着他,没说话。
阿牛抬起头,眼里有泪光:“我知道陆子渊是族中长辈,可我没见过他。他写的那些话,我也听人念过。但我爹是被官兵抢船打死的,我娘饿病而亡……他们管这叫‘维护海禁’?”
他的声音高了些:“我要是信他的道理,就得跪着等死!”
陈浪看着他,良久才说:“你不恨他?”
“我恨。”阿牛咬牙,“可我也懂。他守的是他以为对的东西。就像您守您的船,我守我娘留给我的镯子。”
陈浪转身走向海边。浪头拍着礁石,碎成白沫。远处一艘福船正在试航,帆影斜斜切入海面。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郑七昨天说,信风要变了。”
塞琳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往哪边转?”
“西北。”他抬手遮阳,望着海平线,“再过五天,就能进吕宋湾。”
“那阿牛呢?”她问。
“让他跟着操帆。”他说,“识字的人太少,不能浪费。”
塞琳娜没再问。她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立刻定论。就像潮水来了又退,总会带走一些东西,也会留下一些。
夜再次降临。篝火重新燃起,这次没人围看什么书。水手们各自忙着手里的活,有人补帆,有人磨刀,有人低声哼着老家的渔歌。
陈浪坐在高处,手里拿着一本航海日志。他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三月初七,晴。焚画像一帧,熔旧书一册,补船铁三十斤。”
写完合上本子,抬头望天。北斗七星悬在头顶,指引着南洋的方向。
海雾从远处漫上来,盖住了岸边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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