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浪的鱼叉尖仍指着那片沙地，乌黑细线已随退潮没入海水，无影无踪。他缓缓收势，手腕一转将叉柄插进湿沙，叉身微颤，如针定海。
“拿竿子来。”他声音低哑，不回头。
郑七从破船残骸里抽出一段断橹，递上前。陈浪接过，蹲身探向鲨尸下方的坑洼处，一寸寸戳进泥沙。竿头触到底层硬物，他改用横扫，搅起一片浑浊。几缕断裂的墨绿色海草浮出水面，再无他物。
“不是活的。”他说，把竿子扔到一边。
郑七俯身扒开鲨腹残腔，手指在破裂的胃囊中摸索片刻，掏出一团半消化的鱼骨与碎壳。“没寄生虫，肠壁也干净。”他甩掉手上的黏液，“怕是深槽里的老绳，被潮水带上来缠了尸。”
陈浪点头，站起身拍去膝上泥沙。远处周猛靠在船板上喘息，左腿包扎处渗着暗红。他朝那边扬了扬下巴：“守好伤员，今日轮值加双岗，潮涨前巡一遍北礁。”
话音未落，王二狗已拎着竹篓从东滩走来。他弯腰放下篓子，里面几只青壳蟹正挣扎蹬腿。“北边石缝多，还能摸些吃的。”他低声说，目光扫过沙滩上的铁匣残壳，“我顺道再找找有没有铁皮，补船钉总得有料。”
没人应他。自昨夜他演死诈敌，众人虽承其功，却仍觉此人怯懦，不过是侥幸得手。唯有陈浪看了他一眼：“别走远，潮路记清楚。”
王二狗点头，转身往北礁走去。身影渐远，没入嶙峋乱石之间。
日头爬至中天，东南信风稳推海浪，拍在礁群上碎成白沫。陈浪坐在高岩边缘，手中小刀刮着鱼叉锈迹。郑七在他身旁摊开一块油布，正整理昨日拾回的碎陶与铜钱。
“这钱是绍熙三年的。”郑七摩挲着钱币边缘，“镇江府铸的，不该流落到外洋岛。”
陈浪抬眼：“长江溃兵逃命时，身上能带什么？”
“若只是流民，不会专挑这年号的钱留下。”郑七摇头，“况且银沙、断碑、潮汛签……哪一样是寻常人能搬上岛的？”
两人沉默。风掠过岩面，带着咸腥气息。
忽而北礁方向传来一声闷响，似石块滚落。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王二狗跌跌撞撞从礁隙间钻出，怀里抱着个锈蚀铁匣，指节发白。
“挖出来的！”他喘着粗气，单膝跪地将匣子放在陈浪面前，“在一道背阴裂口里，埋得深。”
陈浪示意他退后，亲自上前撬开匣盖。一股酸腐铁味扑鼻而来。匣内垫着油布残片，裹着一把短匕与三十枚箭镞。匕首长约一尺，刃口卷曲，柄部刻字清晰可辨：“嘉定六年，镇江府造”。
郑七猛地凑近，从怀中取出《针路簿》，翻至夹页，抽出一张泛黄纸片，上面绘着各类兵器形制。他用袖角细细擦净匕首刃面，比对良久，忽然倒吸一口气。
“这是厢军配刃。”他声音沉了下来，“建康府工坊的模子，刀脊弧度、铆钉位置，分毫不差。箭头也是——三角棱脊，尾槽双扣，官造制式。”
陈浪接过箭镞，在掌心翻转。金属冷硬，棱角锋利。“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说，“嘉定六年，金人南侵，两淮溃兵沿江逃窜。有人逃到这里，屯了阵子，又走了。”
“为何走？”郑七问。
“要么被剿，要么缺粮。”陈浪将匕首插进沙地，铜钱压在其侧，“他们留下这些东西，不是从容撤退。是仓皇逃离。”
郑七盯着那枚绍熙铜钱，忽然道：“绍熙三年，孝宗驾崩。次年光宗即位，政局动荡。沿海戍军调动频繁，或有溃卒乘船遁海……此岛地处洋流交汇，又是暗槽出口，极可能被选作藏身点。”
“后来呢？”陈浪问。
“后来没人回来。”郑七合上《针路簿》，“若要重占，必会留下标记。可岛上只有废弃痕迹，无重建之象。说明——”他顿了顿，“来的人，全死了。”
空气凝了一瞬。远处海浪拍礁，声如低鼓。
陈浪拔出匕首，拂去沙粒，站起身走向高岩。他一手握匕，一手按在礁石上，遮阳远眺。海面平静，雾气未散，东南方天水相接处，几点黑影浮于浪脊之上。
帆不高，但密集。三艘，或许四艘，呈雁翅列阵，逆着信风缓缓推进。船型窄长，吃水深，非渔船所能。
“有船。”他说。
郑七踉跄爬上岩顶，眯眼望去。“不是商舶，也不是流民营船。”他喉结滚动，“那是战哨的走舸——轻快、低舷、双桨舱。官军巡海的架势。”
“刘寨主残部？”陈浪问。
“不像。”郑七摇头，“刘寨主的船是江艇，撑不到外洋。这些是从南面来的，走的是洋针路。”
陈浪盯着那几点黑影，指尖摩挲匕首铭文。镇江府造……二十年前的旧物，如今又见官船逼近。这岛从未真正荒芜，它只是被一次次抛弃，又一次次被寻回。
“他们冲谁来的？”郑七低声问。
“冲知道这地方的人。”陈浪收回视线，将匕首收入腰带，“我们脚下的沙里埋着军械，头顶的海上飘着战船。这不是偶然。”
他跳下岩石，大步走向破船。周猛听见动静，勉强撑起身子：“浪哥？”
“准备走。”陈浪蹲下检查缆索，“船修不了远航，但能离岸。等潮水推上来，我们往西槽滑。”
“西槽通深海。”郑七跟上来，“一旦入流，再难靠岸。”
“留在这里，等着被人像挖螃蟹一样从礁缝里掏出来？”陈浪冷笑，“潮水不等人。”
王二狗默默蹲在铁匣旁，将空匣覆上沙土，一点一点掩埋。他抬头望向海面，那几艘船已驶过第一道浪脊，帆影渐明。
陈浪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你发现的铁器，救了我们。”他说。
王二狗低头，只答一句：“该做的。”
郑七突然抬手：“等等！”
众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那几艘船竟在中途变向，其中一艘脱离编队，单独驶向东北方一处隐秘水道。那正是昨夜鲨群出没的深槽入口。
船首破浪，犁开一道笔直白痕。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