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照在甲板上，铁匣的封口映出一道细缝。陈浪的手还插在口袋里，指尖压着那张新印的潮信票。他刚从底舱回来，脚步未稳，瞭望台上的哨兵突然吹响铜角——三长一短。
是敌袭。
他抬头看去，东面林梢火光闪动，十几条黑影正从密林冲出，手里举着浸油的火把。风向偏南，带着湿气，正是点火的好时候。
“传令！”陈浪声音不高，却立刻穿透风声，“帆布打湿，弓手占舷侧，刀队守跳板！”
周猛已经提刀站到前甲板，左臂绑着布条，那是昨日巡滩时划伤的。他没说话，只朝陈浪点了点头。两人共事多年，一个眼神就知道该做什么。
火矢开始射来，钉在船帮上滋滋作响。有几支落在主桅帆布边缘，冒出黑烟。水手们抬水桶往上泼，但火势还是慢慢爬上了横桁。
陈浪盯着敌阵后方那片空地。他们带了草料车，堆在林口，显然是想烧断退路。他转身走进舱室，打开铁匣，取出那块星图碎片。银边在月光下泛白，像是海面浮起的一片薄冰。
他叫来两个亲兵，命他们取铜盆盛海水，摆在甲板迎光处。自己则将碎片轻轻搁在水面。月光落下来，光斑顺着镀银边缘滑动，在盆底聚成一点亮色。
“移过去。”他说。
亲兵端着盆往前挪，光点沿着甲板移动，最后停在敌军草料堆旁的一捆干茅上。几息之后，那团茅草边缘冒起青烟，接着腾出火苗。
火势迅速蔓延。风助火威，草料车烧了起来，热浪逼得爪哇人往后退。但他们并未溃散，反而齐声吼叫，挥刀冲得更急。
高台上站着个披兽皮的老者，脖子挂着串骨珠，手里握着一根雕花木杖。他嘴里念着什么，声音低沉，节奏奇特。陈浪听不出词句，却觉得耳熟。
像郑七教过的童谣。
“周猛！”他喊了一声。
周猛立刻会意，带十名刀手从右舷滑下小艇，绕到岛西浅滩登陆。他们贴着礁石潜行，避过火光死角，直扑高台背后。
陈浪留在甲板指挥，一面让人加固防线，一面盯着那块浮在水盆里的碎片。火越烧越旺，映得海面通红。他忽然想起哈桑说过的话——吕宋不只是避难所，那里有深水港，能停三十艘大战船。
可现在，连一座小岛都守得吃力。
高台上的老者察觉身后异动，猛地回头。周猛已跃上石阶，一刀劈断木杖。老者反应极快，转身就往林中跳。一名刀手扑上去抱住他的腿，两人滚倒在地。
周猛上前一脚踩住他胸口，另一只手掐住喉咙。老者挣扎几下，不动了。
“搜身。”
刀手翻他衣襟，在兽皮内衬摸出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是一枚青铜碎片，边缘不齐，像是从大件器物上掰下来的。陈浪接过来看，手指抚过表面纹路。
那是罗盘的刻度。逆时针排列，三圈半，最后一笔收在中心点。
和郑七临终前在他掌心画的一模一样。
“带回船上。”陈浪说。
老者被五花大绑押上主舰，扔在甲板中央。火还在烧，但敌军已无斗志，剩下的人拖着伤员退回密林。水手们忙着扑灭残火，清点伤亡。
周猛坐在舱门边喘气，左臂伤口渗出血丝。他扯下一块布重新包扎，抬头问：“这老头是谁？”
“巫师。”陈浪低头看着那枚碎片，“也是牵星术的使用者。”
“他会唱那首歌？”
“我没听见全段，但他开口的调子，和塞琳娜记下的童谣对得上。”
周猛皱眉：“郑师傅的东西，怎么会在他身上？”
陈浪没答。他蹲下身，扳开老者的嘴看了看，又翻开眼皮。瞳孔收缩正常，呼吸平稳，不像是被迷药控制的样子。
“你懂我们的話？”他用闽南话说了一遍。
老者不动。
他又换爪哇土语问：“谁教你用这个？”举起青铜碎片。
老者终于睁眼，目光落在碎片上，嘴唇微动：“海……吞了他们。”
“谁被吞了？”
“百人……跳舞……然后沉了。”
陈浪心头一紧。鬼哭礁的事，郑七提过一次，再不肯多讲。说是整船人发疯，围着罗盘跳舞，最后跳进海里。
“你们也有这种罗盘？”
老者闭眼，不再说话。
陈浪起身，命人将他关进底舱铁笼旁边的囚室。那里原本用来关押走私犯，四面石墙，只有一扇铁栅小窗对着海面。他亲自检查了锁头，又让两名刀手轮流值守。
“别让他死。”他说。
周猛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断掉的木杖：“这东西雕的是星位，不是神像。他们不是在拜神，是在导航。”
“那就不是单纯的土著袭击。”
“是冲着我们来的。”
陈浪点头。火势渐熄，海面恢复昏暗。远处礁石间还有零星火光，像是未燃尽的残枝。他站在船头，望着那片烧焦的土地。
吴掌柜的事还没查完，赵安福的账册才刚露头，女儿的消息又牵出蒙古王帐。现在连爪哇岛上的巫师都用上了失传的牵星术。
事情不对。
他摸出怀里的潮信票，纸边整齐，墨迹干透。这张票才刚发出去，就有人要烧船。
“明天派两艘快船沿岸走。”他对周猛说，“按哈桑给的三个红点，查淡水泉，也查有没有类似的巫师据点。”
“你要信那张图？”
“我不信人，但我信线索。”
“万一这是圈套呢？引我们离开主岛？”
“那就让他们以为我们走了。”陈浪说，“留一艘空船在码头晃荡，旗号照常升。主力藏在北湾，等风向转西北再出动。”
周猛应了声是，转身去安排。
陈浪回到舱室，把青铜碎片放进铁匣，压在星图下面。窗外海风穿入，吹得灯焰摇晃。他坐着没动，听着外面巡逻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甲板上。
半夜，他起身走到囚室前。
老者靠墙坐着，眼睛闭着，像是睡了。但陈浪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贴在胸口，仿佛护着什么东西。
他示意守卫不要出声，轻轻推开铁栅。
老者立刻睁眼，右手猛地抽出一片薄刃，朝他咽喉划来。
陈浪侧头避开，左手抓住对方手腕，右手压住肘关节。刀落地，发出闷响。
他盯着老者的眼睛：“你不是为了杀人。”
老者喘着气，没再动。
“你是来找东西的。”陈浪松开手，“或者，找人。”
老者沉默很久，忽然低声说了句什么。
不是爪哇话。
也不是闽南语或官话。
陈浪听不懂，但那音节结构，让他想起塞琳娜写下的五线简谱符号。
他转身走出囚室，对守卫说：“给他水和饭。别松绑，但也别饿着他。”
回到舱内，他翻开航海日志，在最新一页写下：
“七月十七，夜，爪哇人袭船，焚草料场。俘其巫师一人，得罗盘碎片一枚，纹路同郑七遗刻。疑与牵星术同源，或涉二十年前东海海难。”
写完合上本子，他盯着灯焰看了许久。
灯油快尽了，火光缩成一小团蓝芯。
他伸手拨了拨灯芯，火焰跳了一下，映在铁匣光滑的表面，像一颗短暂闪现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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