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那道圆纹还在扩散,像有人在水底敲鼓。陈浪站在高台边缘没动,手搭凉棚盯着远处。小艇上的水手划得急,靠岸后一人跳下来就往指挥台跑。
“头儿,底下有东西。”那人喘着说,“不是礁,也不是沉船。我们用钩子试了,碰到了硬物,像是……箱子。”
陈浪收回目光,转身走进议事厅。周猛已经在里面等着,腿靠着柱子站,手里握着刀柄。塞琳娜递来的四块纸片他看过一遍,现在贴身收着。桌上摊着航海日志,新写的命令还没干透。
“吴掌柜来了吗?”陈浪问。
“刚到,在外面候着。”周猛答。
“叫他进来。”
吴掌柜低着头走进来,袖口沾了些墨迹。他五十出头,泉州口音重,说话时总爱低头看地。陈浪让他坐下,自己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方框。
“钱庄的事定了。”陈浪说,“叫‘潮信’。从今往后,船上所有交易,粮、盐、铁、药,都用银票结算。”
吴掌柜抬头:“这法子好。现银太重,海上走不方便。”
“票子由三个人管。”陈浪继续说,“一个记数,一个刻模,一个验印。三人互不相识,每日轮换。票面加暗纹,光下才能看清。”
吴掌柜连连点头:“该这么办。郑老舵工走了,咱们更得稳住根。”
陈浪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停了一会儿,说:“你懂算术,又熟账目,我让你牵头。”
吴掌柜连忙起身拱手:“谢浪哥信任。”
“第一批票样呢?”陈浪问。
“带来了。”吴掌柜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
陈浪接过,指尖慢慢划过纸面。边角一处墨色略厚,指腹能感觉到一点凸起。他没声张,把票样收进抽屉。
“三天后开庄。”他说,“到时候各队队长来领首批额度。你准备一下。”
吴掌柜应了,退出去。
周猛等门关上才开口:“这人不对劲。前天夜里,我巡到库房后面,看见他和个生面孔说话。那人穿南洋土布,可脚上是官靴。”
陈浪点头:“查他账本。看看最近有没有私下进出货。”
“要不要先扣了?”
“不用。”陈浪说,“让他动。动了才有破绽。”
当天夜里,陈浪让塞琳娜取来药水,涂在票样上。墨迹遇液变淡,边角浮出半个图案——狼头,耳朵缺了一角,和黎明那场火里烧出来的标志一模一样。
他把票样折好,放进怀里。
第二天中午,吴掌柜没露面。库房管事来报,说昨夜发现烟味,进去看时,东屋的炉子还热,地上有烧剩的纸屑。
周猛带人破门而入,只抢出半卷残页。其余全成了灰。
塞琳娜蹲在地上,把残纸拼起来,用药粉洒上去。字迹一点点显出来:“三月十七,货入地窖,印模自北来,待风转即发。”
她抬头:“这是他的笔迹。”
陈浪问:“地窖钥匙谁拿着?”
“吴掌柜自己保管。”周猛说,“但底下有三层石板,一般人打不开。”
“带人去撬。”
周猛带了六个刀手,拿凿子和铁锤直奔钱庄库房。石板撬到第三层,下面露出一道木门。打开后是间密室,堆着几十个母版匣子,全是未启用的银票模板。每一张边上都印着那个狼头。
箱子里还有文书,封得严实。打开一看,是册子,封面写着《海涯录》三个字,里面记的是赵安福二十年收贿的明细,哪年哪月收了多少银,哪条航线放了什么货,连接头暗语都写得清清楚楚。
周猛翻完一册,脸色变了:“这东西要是落到朝廷手里,咱们全得砍头。”
陈浪摇头:“它本来就是要让我们砍头的。吴掌柜印这种票,就是想让人查到我们头上,说是通敌。”
“那现在怎么办?烧了?”
“不。”陈浪说,“烧了反而说不清。我们要用它。”
他下令把密室重新锁上,只留两个人守着。母版本事带回议事厅,当着几个队长的面,一把火烧了十张。
火光映在墙上,狼头一点点卷曲、焦黑。
“从今天起,旧票作废。”陈浪说,“新票改模。正面刻‘潮信’,背面加罗盘暗记。只有我们的人知道怎么看。”
有人问:“那吴掌柜呢?”
“关地牢。”陈浪说,“别让他死,也别让他见人。”
散会后,周猛留下没走。他坐在角落,左腿压着右腿,眉头皱着。
“你在想什么?”陈浪问。
“我在想,赵安福敢这么干,说明他不怕我们反咬。”周猛说,“他背后有人撑腰。”
“他知道我们不敢公开这本账。”陈浪说,“所以他才敢留副本在这里,逼我们动手。只要我们一动,他就说我们私藏罪证,图谋不轨。”
“那我们就偏不按他想的来。”周猛站起身,“把账抄一份,寄给建康的御史台。让他们先斗起来。”
陈浪摇头:“不行。信在路上就被截了。而且我们现在没人可信。”
“那就自己用。”周猛声音低下去,“名单上的那些官,哪个不是贪的?我们一个个找上门,不给钱,就揭发他们。让他们反过来听我们的。”
陈浪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可以试。但不能用真名。让塞琳娜改字迹,再混几条假消息进去。谁要是慌了,就说明心里有鬼。”
“钱庄还得开吗?”
“开。”陈浪说,“而且要大开。从今天起,凡是我部同盟,一律用潮信票。粮、药、铁器,全凭票兑。谁不认票,就是敌人。”
周猛咧嘴笑了:“这票比刀有用。”
第三天清晨,潮信钱庄挂牌。木匾挂在主寨门口,底下摆了三张桌子,三个账房各自独立记账。第一批银票发出去,持票人能兑五斤米或三斤粗盐。
吴掌柜被押进地牢时一句话没说。进门前,他抬起右手,在墙上划了几道。守卫擦掉后,又有人发现他在稻草上抠出了几个弯弯曲曲的字。
塞琳娜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陈浪:“是蒙古文,意思是‘信已送达’。”
陈浪正在看新票样本。他把票对着阳光,背面罗盘图案微微闪了一下。
“他知道我们会查。”陈浪说,“所以他不怕被抓。他要的就是我们打开地窖,找到那本《海涯录》。”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让我们变成叛贼。”陈浪把票放下,“一旦我们用那本账去勒索官员,就成了朝廷通缉的对象。赵安福就能名正言顺带兵清剿。”
周猛握紧拳头:“这群人,净会玩阴的。”
“所以我们不能走他们想的路。”陈浪站起来,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我们要让这张票自己说话。让它变成海上人人都认的东西。谁不认,谁就是挡路的石头。”
“那下一步呢?”
“传令下去,一个月内,所有合作商船必须接受潮信票。拒收者,列入黑名单,不准靠岛补给。”
“要是有人联合抵制呢?”
“那就让他们试试。”陈浪说,“没有淡水和火药,他们在海上活不过十天。”
周猛笑了:“还是您想得远。”
陈浪没笑。他拿起航海日志,翻开最新一页,在昨天写的命令下面添了一行:“凡持有潮信票者,皆为同盟。票之所至,船队护之。”
写完,他把笔放下。
窗外风大了,吹得旗杆嘎吱响。海面涌浪渐高,季风快要转向。远处礁石被浪打得白沫飞溅。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枚新票。纸边整齐,墨迹干透。
潮水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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