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面吹来,带着咸味。
船继续前行。陈浪刚要转身,听见郑七在后面低语:“耳朵……又进水了。”
他立刻回头。老舵工蹲在甲板上,右手捂着右耳,指缝里渗出透明液体,滴在木板上,发出“啪”的轻响。那水不像是汗,也不像雨水,碰上去冰凉刺骨,连脚边的铁钉都蒙了一层白霜。
“进舱。”陈浪说。
周猛想上前扶人,郑七却猛地摆手。“别碰我!海魂在说话,它们认得我……”他声音发颤,眼白泛青,嘴里吐出细小气泡,像刚从深水里捞上来的人。
陈浪没再废话,一把架起他肩膀,硬生生拖进了主舱。
舱门关上,油灯晃了几下。塞琳娜已经醒了,靠在角落翻检药囊。她抬头看了眼,立刻起身走过来。
“他耳朵不对。”她说。
郑七坐在凳子上,身子微微摇晃。右耳边缘结了一圈薄盐壳,湿漉漉的水珠不断往外冒。塞琳娜伸手探过去,还没碰到,就觉一股寒气扑面。
“不是普通渗液。”她低声说,“这水……有活劲。”
陈浪盯着那滴落的水珠。每一滴落下,舱角的罗盘匣子就轻轻震一下,指针偏半格。
“你还能用牵星板吗?”陈浪问。
郑七喘了口气,点头。“能。鬼哭礁绕过去了,现在该看东南信风……”
他伸手去摸放在桌上的牵星板,手指刚触到木面,整块板突然“嗡”地一响,表面浮起一层水膜,像被海水泡过一样。紧接着,他的右耳“哗”地涌出一股水流,直接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塞琳娜立刻按住他手腕。脉搏跳得极慢,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节奏。
“不能再用了。”她说,“再用一次,他的血就变成海水了。”
郑七瞪她。“你知道什么?我听得到它们的声音!二十年前那艘船沉的时候,我就听过——现在它们又来了,是来找我的!”
“谁来找你?”陈浪问。
“死在海里的那些人。”郑七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水在管子里流动,“他们说……潮不来,魂不散。”
话音刚落,舱壁“咔”地一声,凝出一片盐霜,从顶梁一路爬到底。
陈浪挥手叫周猛守门。“谁都别进来。”
他打开铁匣,取出黄金罗盘。盘面依旧泛着幽光,指针缓缓逆时针转动。每转一圈,郑七耳中就多流出一滴水。
塞琳娜盯着罗盘看了几息,忽然从药囊里取出一支蓝头毒针,又撕开自己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罗盘中央。
血珠没有散开,反而悬在空中,像被什么吸住。接着,它一点点沉下去,钻进盘心的缝隙里,发出轻微的“滋”声,像是被吞了进去。
她脸色变了。
“它活着。”她说,“这不是工具,是吃东西的。”
陈浪握紧罗盘边缘。“吃什么?”
“命。”她声音压得很低,“靠懂海的人活着。郑七用牵星术一辈子,身体早就和海连上了。这东西认出了他,把他当成了通道。”
陈浪低头看郑七。老人双目无神,嘴唇微张,还在重复那句话:“潮不来,魂不散……”
每说一遍,耳中就淌出一滴水。
塞琳娜抽出毒针,扎进他颈后一处穴位。黑血顺着针尾逼出来,颜色发暗,带着金属光泽。她接了一小管,倒进瓷碗。血滴入碗底,竟自己动了起来,慢慢朝东南方向滑去,贴着碗壁打转。
“它在找那个地方。”她说,“和骨灰一样。”
陈浪把罗盘放回匣中,盖上布。温度立刻降了下来,舱内盐霜开始融化。
“还能救?”他问。
塞琳娜摇头。“现在断开联系,他会聋,会疯。要是不管,最多三天,整个人都会烂透,肺里长海草,血管里全是盐粒。”
“七天。”她说,“我能封住耳窍,每天子时施一次针,压住那股吸力。但只能撑七天。”
陈浪没说话。他走到桌边,拿起旧星图摊开。墨线画的航线清晰可见,北纬十八度,东经百二十六。
“改航。”他说,“不用罗盘,按老法子走。信风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塞琳娜点头,重新给郑七耳周涂上药粉,用布条裹紧。那药呈深蓝色,遇湿变黑,像海底某种藻类的颜色。她一边包扎一边低声念几句波斯词,指尖在耳廓画出细密纹路。
郑七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平稳了些。
等她做完,陈浪示意周猛留下照看,自己带着塞琳娜走出舱门。
甲板上风不大,帆吃着半力。水手们各司其位,没人敢靠近主舱。吴掌柜送来的那些箱子早已扔进深海,连渣都没剩。
“你觉得哈桑知道这东西会伤人?”陈浪问。
塞琳娜冷笑。“他知道。他送来不只是为了吓你,是为了让郑七变成活引路标。只要他还听得见‘海魂’,船就会被带到那个地方——不管是埋伏,还是沉船坑。”
“他想让我们去哪?”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知道这罗盘不是他造的。这种东西,只有几百年前下过南洋最深处的人才见过。阿拉伯商人叫它‘亡者之眼’,说它靠死人的执念导航。”
陈浪望着海面。天边云层低垂,看不出日头位置。信风稳定,应该能撑到明日午时。
“你为什么肯救他?”他忽然问。
塞琳娜顿了一下。“我不是为了他。”她说,“我是为了你。没了郑七,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你现在杀得了哈桑,可下一个是谁?赵安福?蒙古人?你总得有人带你走。”
她抬头看他。“而且……我也怕变成这样。被控制,被利用,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陈浪没再问。
他回到舱内,坐在郑七旁边。老人昏睡着,脸上湿痕未干。塞琳娜施完术后退到角落,手里毒针仍未收起,眼睛一直盯着那铁匣。
半夜子时,塞琳娜准时起身。
她解开郑七耳上布条,药粉已经褪色发白。耳道口又有水珠渗出,比白天少了一些。她重新上药,封窍,扎针逼血。这次血量更少,但颜色更深,几乎发黑。
她把血倒进碗里,还是往东南滑。
陈浪一直守着。他把罗盘锁进防水铁匣,沉入盛满淡水的桶中。水面平静,没有涟漪,也没有显影。
可他知道,它还在动。
第二天清晨,风向未变。
陈浪站在船头查看帆索。牵星板收在舱里,没人敢碰。水手们全凭经验判风测流,航速慢了不少。
他刚要下令调整主帆角度,身后传来脚步声。
塞琳娜走出来,脸色发白。
“他又开始听了。”她说。
陈浪回头。郑七不知何时出了舱,站在船尾栏杆边,右手贴着右耳,像是在听什么。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露出那只残缺的耳朵,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白色。
“他在说什么?”陈浪问。
塞琳娜摇头。“不是他说的。是别人,很多声音叠在一起,在喊同一个词。”
陈浪走近。郑七嘴唇不动,但喉咙里传出低语,像是从海底传来:
“……回来……回来……”
每喊一声,他耳中就滴下一滴水,落在甲板上,迅速结成冰珠。
陈浪伸手去拉他。
郑七突然抬手,一把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不像病人。他的眼睛睁开了,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直勾勾盯着陈浪。
就在这一刻,他的指尖在陈浪掌心划了一下。
一道痕迹留下来,是个漩涡形状,和当年他在临终前画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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