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从湾口卷进来，吹得火盆里的余烬打着旋儿。陈浪站在跳板边，手里还握着那封被烧了一角的牵星板残片盒子。灰烬落在甲板上，被风吹到栏杆外，落进黑沉沉的海水里。
塞琳娜提着酒壶走来时，脚步很轻。她没穿昨晚那身布裙，换了件深色短衫，袖口束紧，发尾扎在脑后。她低着头，在离陈浪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让我查的事，有些线索。”她说，“吴掌柜常去的鱼市，那个独眼婆娘，是哈桑船上一个水手的亲戚。他们每月初七碰面，交一个小皮袋。”
陈浪没接话。他看着她把酒壶放在木箱上，揭开盖子。一股浓烈的椰香混着药味散出来，不是岛上常喝的那种甜酒。
“这是安南来的醒神酒，”塞琳娜说，“加了槟榔和姜汁，能提气。”
陈浪伸手握住壶身，不动声色地凑近鼻下闻了一下。气味刺鼻，但没有毒物常见的苦杏仁味或腥腐气。他轻轻放下，壶底碰箱面发出一声闷响。
“你倒一碗。”他说。
塞琳娜低头，取碗斟酒。动作很稳，手腕翻转间，袖口滑下一截。就在月光斜照的刹那，陈浪看清了——她左手腕内侧有一圈暗红疤痕，形状像一朵被铁链缠住的花，线条扭曲，像是用烧红的铁条烙上去的。
他记起来了。那天在哈桑的船舱外，对方解腰带取钥匙时，铜扣背面刻的图案，就是这朵带锁的玫瑰。
“这酒，谁让你送的？”陈浪问。
“我自己想的。”塞琳娜抬头，“你知道的，我一向负责盯人。”
“那你该知道，有些事不能沾手。”陈浪盯着她的眼睛，“比如给主子传信，用的是什么法子。”
塞琳娜的手顿了一下，酒洒出半滴，落在箱面上，嗞的一声冒起细烟。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陈浪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那处疤痕正对月光。“这印子，是哈桑家奴的标记。开锁的钥匙，挂在他裤带上。你每回见他手下，是不是都要对一下暗号？”
塞琳娜猛地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你说你要找妹妹。”陈浪声音压低，“可你从来没提过她在哪。现在我知道了——红海边的第八排铁笼。那里每个月初一清点死奴，活的留下，死的拖去喂狗。你要是再替他做事一次，下次我去的时候，只能带回她的骨灰。”
塞琳娜的脸色变了。她张了张嘴，没说话，呼吸变得急促。
“你告诉我，”陈浪松开手，却没后退，“昨夜你去审吴掌柜，是他自己咬破蜡丸，还是你逼他开口后，有人提前给他下了毒？”
“我没有……”塞琳娜摇头，“我进去时他已经中毒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右手是装的？”
“我……看见他撑地。”
“你离他两步远，光线又暗。”陈浪冷笑，“除非你早知道他右腕受过伤。而这个伤，是三年前在泉州码头，被哈桑的人打折的——因为漏报了一船硫磺的去向。”
塞琳娜往后退了半步，脚跟碰到了火盆边缘。
远处，哈桑的船停在湾口深处，甲板上没有点灯，只有一个人影立在船头，静静望着这边。看不清脸，但那姿态，像在等什么结果。
陈浪没回头。他知道对方在看。
“你从一开始就是他埋的钉子。”他说，“在苏门答腊外岛，你假装被俘，实则把我们的航线图传了出去。后来你‘救’我女儿，挡箭受伤，是为了让我信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我还是留着你，因为我需要你帮我盯住哈桑。”
塞琳娜抬起头，眼里有光闪了一下。
“但现在不一样了。”陈浪说，“他开始动真格的。碎瓷、狼头、死士灭口，下一步就是直接杀我。而你，是他最后一步棋——贴在我身边，等一个下毒的机会。”
“我不是！”塞琳娜突然喊出声，“我已经断了联系！三个月没接过他的信鸽！”
“那你手腕上的印，怎么解释？”陈浪逼近一步，“那是活印，每年要复烙一次，不然会溃烂。你上次复烙，是半个月前，在泉州外岛的渔棚里。我有亲眼见过那个地方。”
塞琳娜僵住了。
海风刮过来，带着咸湿的气息。远处的船影依旧静止，像一块礁石。
陈浪盯着她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喝一口。”
“什么？”
“这酒。你要是敢喝，就证明你现在站在我这边。”
塞琳娜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液体，手指微微发抖。她慢慢端起碗，送到嘴边，仰头灌了下去。喉结滚动，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一小道，在下巴滴落。
她放下碗，喘了口气，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陈浪点点头：“从今晚起，你不准靠近我女儿。也不准单独见哈桑的人。你的情报网，每天天亮前交到我手上。”
塞琳娜咬着嘴唇：“你要杀了我吗？”
“不。”陈浪转身，手按在刀柄上，“你还用得着。只要你记得，是谁给你改的名字，是谁把你从那个贩奴船上捞出来，是谁替你拔了颈后的控制钉。”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
“你妹妹的事，我没骗你。红海边的第八排铁笼，编号二十三。她还活着，瘦得很，但没病。我派人看过。只要你不再为哈桑做事，我就把她赎回来。”
说完，他迈步朝主船走去。
塞琳娜站在原地，一只手扶着火盆边缘，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空碗。她的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忍着什么。
突然，她抬起头，望向湾口那艘黑船。
船头的人影还在。这次，那人抬起了手，做了个手势——拇指划过喉咙。
塞琳娜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变了。不再是慌乱，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冷下来的决断。
她把酒碗放进火盆，火焰窜起来，烧着了碗沿的布条。她转身走向货栈偏屋，脚步比来时重了些。
主船上，陈浪靠在舱门边，手里拿着航海日志。他没进舱，也没下令收帆。他知道今晚不会太平。
风向变了。东南信风本该在黎明前才转强，现在却提前推着云团往西走。潮声一阵紧过一阵，拍在礁石上，像在催什么人做决定。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又看了一眼湾口。
那艘船开始缓缓移动，不是离开，而是调头，将船舷对准贸易站的方向。甲板上亮起一点灯火，很快又灭了。
陈浪没动。他知道对方在示威，也在试探。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节奏不对——不是守卫的巡哨步频。
他转身，看见塞琳娜又回来了。手里没有酒壶，也没有纸条，只有一块折叠的油布。
“这是今早从西码头捡到的。”她说，“绑在一条死鱼嘴里。我知道你不让我查，但我还是去了。”
陈浪接过油布，打开。里面包着一片铜屑，边缘锯齿状，像是从大块金属上硬掰下来的。表面有纹路，和蟒穴里发现的星图碎片很像。
“这不是我们那批。”塞琳娜低声说，“它上面有血。”
陈浪用指尖碰了碰铜屑。凉的，但那血已经干了，颜色发黑。
“你从哪拿的？”他问。
“鱼市的排水沟。”塞琳娜说，“那个独眼婆娘今天没来。她的小摊被人砸了，地上有拖拽的痕迹。”
陈浪把铜屑包好，塞进怀里。他看着塞琳娜，眼神没之前那么冷了。
“你回去休息。”他说，“明天开始，你只准走指定路线。周猛会安排人跟着你。”
塞琳娜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陈浪叫住她，“你刚才喝的酒，吐出来没有？”
她摇头。
“回去就吐。然后用盐水漱口三次。别吃任何东西，等我派人送饭。”
塞琳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了。
陈浪站在原地，手伸进怀里，摸着那片铜屑。它比想象中重，边缘割得手指生疼。
他抬头望向海面。雾起来了，从湾口漫进来，像一层灰布盖住了水面。
那艘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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