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那艘船越行越近,帆影在晨光里渐渐清晰。周猛站在陈浪身后半步,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指节绷得发紧。码头边的护岛队已列成两排,弓弩藏在木箱下,渔网搭在肩头,像是寻常出海前的准备。
陈浪没动。他站在高岩边缘,左手搭在腰间指南针上,右手垂在身侧,目光落在船首那面褪色的青旗上——旗角绣着“市舶司”三字,笔画歪斜,像是仓促缝制。
船靠岸时,只下来一人。身穿皂衣,头戴幞头,捧着一卷黄绢封套的文书,脚步稳当。他未带随从,也不喊话,径直走上石阶,将公文举过头顶。
“奉市舶司提举赵大人令,敕文送达。”
陈浪接过,没拆。他盯着那人双眼看了片刻,才问:“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对方低头,“赵大人说,信得过陈爷守规矩。”
陈浪嘴角微动,没笑。他转身朝灯塔方向走,声音不高:“带他去棚下候着。茶水伺候,别怠慢。”
周猛立刻挥手,两名护岛队员上前引路。那人走得平稳,背影消失在石坡拐角。
灯塔下空地已有人聚集。老张头蹲在火盆边,用铁钳拨弄余烬;阿花抱着药囊站在东侧,眉头锁着;郑七拄着拐杖,耳朵对着风向,像是在听海潮节奏。
陈浪走到石案前,把公文放在上面。黄绢封口压着一枚铜印,印纹是“泉州路市舶司”。
他抽出腰间短刀,轻轻一划,封线断开。
展开后,纸面墨字工整。开头是“敕令”二字,接着写明嵊泗诸岛划归明州海防辖境,凡私筑工事、擅设钱庄、聚众练兵者,依律论罪;准许持照通商,然须纳三成利归市舶司。末尾附《海禁新规十六条》,条款密密麻麻,最后是赵安福签押,红印鲜亮。
棚下一时安静。
老张头先开口:“这意思……咱们修的防波堤,算违建?开的钱庄,要关门?”
没人答。阿花低头翻药囊,手指掐住一包干草药。
郑七咳了一声,嗓音沙哑:“他不敢打,改用纸压人了。”
陈浪没说话。他把公文折好,放回案上,指尖在铜印上敲了一下。
“他说我们不守法。”陈浪终于开口,“可哪条法说过,百姓不能修墙挡风?不能存钱防灾?不能拿刀护命?”
周猛冷笑:“赵安福自己收黑税,养私兵,倒来管我们?”
“他是官。”陈浪说,“官说什么,就是法。”
他站起身,走向火盆。余烬还泛着暗红,风吹一下,火星轻跳。
“可我们也变了。”他掏出短刀,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长线,从西向东,“五年前,我们在滩上捡鱼骨充饥。现在,我们有船,有炮,有钱庄,有星图。他一封文书就想让我们跪下交钥匙?”
老张头看着那道线,喃喃道:“若朝廷真派大军来……怎么办?”
“那就打。”周猛接话,“码头埋的雷桶够炸沉三艘大船,弓弩手能在三百步外点杀指挥使。”
陈浪摇头:“打不得。”
众人抬头。
“打了,我们就真是贼了。”他指着公文,“他要的就是这个名头。一纸令下,说我们抗旨作乱,四方围剿,师出有名。”
他弯腰拾起公文,举到眼前:“这东西,写着‘律’,藏着‘刀’,却不提一个‘活’字。我们种田、造船、通商、救人,哪一件不是为了活下去?”
风从东南来,吹得纸角翻动。
他转身,将公文投入火盆。
火焰猛地腾起,舔过黄绢,墨字在火中扭曲、变黑。有人吸了口气,有人往前挪了一步。
火光映在陈浪脸上,明暗交错。
“从今天起,我不再认任何一道来自泉州的命令。”他说,“他们要封锁我们,我们就绕开。他们要抽成,我们就另立规矩。他们想让我们等死,我们就偏要走出去。”
郑七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只黄铜罗盘,放在石案上。
“牵星术我还能算。”他说,“信风月底南转,季风带能推船一路到吕宋。”
老张头站起身,拍掉裤腿灰烬:“大船计划二期可以启动。楼船要加双层龙骨,桅杆用南洋硬木,撑得住远洋。”
陈浪点头,走到星图架前。郑七铺开最新海图,纸面标着几条新航线,其中一条红线直指南海深处。
他伸手,指尖停在吕宋位置。
“三个月内,我们要让第一艘商船越过南海。”他说,“把‘潮信钱庄’的印票,送到万里之外。”
阿花抬头:“路上用药、净水、防瘟的方子,我能备齐。”
周猛皱眉:“赵安福不会就这么算了。他退一步,肯定有后招。”
“我知道。”陈浪收回手,“所以他想让我们困在岛上,等他布好局。但我们偏不等。”
他转向周猛:“护岛队戒备不变,夜间巡更加倍。火药库、水井、灯塔,全部加岗。”
又看向老张头:“抽二十个熟手工匠,秘密开工。材料从南洋运,分批进岛,别走主码头。”
最后,他拿起一支炭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致南洋诸港书。
“我要写一封信。”他说,“告诉沿途各岛,我们不抢、不占、不欺商。只求互市守约,共治航道。谁破坏规矩,我们联手清。”
棚下静了几息。
郑七低声道:“哈桑以前的航线图还能用,七个中转港,三个有驻泊点。”
“那就走。”陈浪落笔,“先派人送信,再派船探路。每到一港,立碑刻约,铁印为证。”
火盆里的灰被风吹散一角,打着旋儿飘向海面。
陈浪放下笔,走到高岩边缘。风更大了,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远处海天交界处泛着白光,像是潮水正在翻身。
周猛走过来,低声问:“要不要先把钱庄账本转移?万一……”
“不用。”陈浪打断,“账本就在岛上。人走了,账留下,说明我们不怕。”
他回头扫视众人:“他们用笔杀人,我们就用船开路。他们画圈困我们,我们就把圈子撕开。”
老张头搓了搓手:“那……什么时候动身?”
陈浪望着南方海域,没回答。
片刻后,他抬手,指向horizon处一道隐约浮现的水线。
“看那里。”他说,“潮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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