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
许大茂在外面游荡了两天。
两天时间,足以让一个习惯了体面的人,彻底褪去所有的伪装,露出底下最狼狈不堪的血肉。
第一天,他还揣着放映员最后的傲气,在街面上挺着胸膛,用空洞的眼神瞪视着每一个投来异样目光的路人。
到了晚上,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单薄的衣衫,他躲在无人的桥洞下,听着自己肚子不争气的轰鸣,那点可怜的骄傲,便随着冷风一点点消散。
第二天,饥饿变成了实质的痛苦,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看到一个孩子扔掉的半块窝头,眼睛都直了。
他迈开脚步,又硬生生停住。
羞耻心,那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脚踝。
他就这么看着那半块窝头被野狗叼走,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里满是苦涩的津液。
尊严不能果腹。
体面无法御寒。
当腹中的饥火几乎要点燃他的理智时,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怨恨,都化为了一个最原始的念头——活下去。
于是,他还是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他曾以为是自己舞台,如今却成了埋葬他一切的坟墓的四合院。
他低着头,像个做贼的,贴着墙根,一步步挪进了院门。
清晨的阳光正好,洒在中院的青石板上,带着一丝暖意。
也正是这缕阳光,照亮了他与另一个世界的天壤之别。
林卫国正推着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准备出门。
车是新的,每一个零件都擦得能映出人影。
人,更是精神焕发。
一身熨烫得笔挺的干部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肩宽背阔。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他的身旁,站着他的新婚妻子,苏晚晴。
女人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勾勒出美好的身段。阳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正侧头对林卫国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波流转,皆是幸福。
郎才女貌。
不,这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眼前的画面。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对生活尽在掌握的从容与自信。
而自己呢?
许大茂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服又脏又皱,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酸臭味。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棉絮。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脚上的布鞋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鞋头张着一个大口,露出了黑乎乎的脚趾。
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是失败者的气味。
是被社会抛弃的垃圾的气味。
这股气味,与林卫国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与他身边那个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馨香,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
墙这边,是地狱。
墙那边,是天堂。
“咔嚓——”
许大茂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那道名为“尊严”的最后防线。
它彻底崩塌了。
他再也顾不上了。
什么脸面,什么骨气,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猛地冲了出去,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向最后一根稻草。
“卫国!”
这一声嘶哑干涩,几乎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几步抢上前,张开双臂,拦在了自行车的正前方。
“林哥!”
称呼的转变,代表着心态的彻底瓦解。
他弯下了腰,那个曾经在院里眼高于顶、用下巴看人的许大茂,此刻将他的后背弓成了一张满月之弓。
这个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看在咱们……咱们一个院里住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你……你就收留我吧!”
他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带着哀求的颤音。
林卫国停住了脚步,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没有鄙夷,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仿佛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这种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许大茂感到无地自容。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不要工钱!真的!一分钱都不要!”
许大茂急切地推销着自己,生怕对方下一秒就拒绝。
“只要有口饭吃,给口吃的就行!我什么都能干!”
他伸出那双满是污垢的手,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我可以在你家厨房打杂,劈柴,烧火,倒垃圾……什么脏活累活都行!我手脚很麻利的!”
看着林卫国依旧无动于衷的脸,许大茂的内心愈发恐慌。
他绞尽脑汁,搜刮着自己身上仅剩的那一点点,或许还能被称之为“价值”的东西。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对了!人脉!”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濒死之人看到幻象时才会有的光芒。
“卫国,林哥!我以前是电影放映员,我认识不少人!厂里的领导,下面公社的干部,我都熟!”
“咱们可以合作!真的,可以合作!”
他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蛊惑。
“你厨艺那么好,我有人脉,咱们去外面接私活!给那些干部办酒席!我负责拉关系,你负责掌勺,挣的钱肯定比在厂里多得多!咱们能挣大钱!”
他眼中迸发出对生存的强烈渴望,死死地盯着林卫国,等待着他的判决。
然而,林卫国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
周围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许大茂粗重的喘息声。
终于,林卫国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平平淡淡,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许大茂所有虚妄的幻想。
“许大茂,道不同,不相为谋。”
短短八个字,让许大茂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
林卫国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波澜,继续说道。
“我不需要合作伙伴。”
他顿了顿,目光从许大茂身上扫过,像是在审视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
“更不需要一个,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人。”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林卫国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法官在宣读最终的判词。
“你今天的下场,不是任何人害的。”
“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与人无尤。”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许大茂一眼。
他轻轻一转车头,推着自行车,载着身后的妻子,从许大茂僵硬的身体旁,从容地绕了过去。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晚晴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更紧地扶在了丈夫的腰上。
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许大茂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他所有的借口,所有的怨天尤人,在这一刻都被击得粉碎。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着那对璧人远去的背影。
看着自行车消失在四合院的门口。
看着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最终与晨光融为一体。
他眼中的光芒,那最后一丝挣扎求生的火焰,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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