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昨夜的狂欢早没了踪影。战士们扔在地上的锅盆沾着粥渣，冷得像块铁；篝火余烬被晨风吹得打旋，最后一点暖意散在空气里，只剩硝烟混着烤肉的香味还飘着——那是昨晚胜利的味道，却没了夜里的热乎劲。
龙战没合过眼。别人抱着缴获的三八大盖睡得沉，老烟枪在炊事班的草堆里打着响鼾，他却站在那张从日本鬼子指挥官身上搜来的地图前，左胳膊吊在脖子上，绷带新换过，可右肩的旧伤又渗了血，暗红的印子在白绷带上晕开。他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铁路线，指甲蹭着纸边，最后停在“阳高县”三个字上——那里驻着日军一个整编联队，黑水沟补给站不过是这联队伸出来的小触须，昨晚他们斩了这根须，麻烦肯定在后头。
“团长，您的伤……”孙排长端着碗热粥走进来，粥碗边冒着白气，他脚步放得轻，怕打扰龙战。看见龙战盯着地图一动不动，眼神深得像井，孙排长把粥放在旁边的木桌上，声音里满是担忧：“粥还热着，您先垫垫。”
龙战没回头，声音平得像冻住的河，却带着股金属似的硬气：“老孙，你说鬼子啥时候会来报复？”
孙排长凑到地图前，眉头一下拧成疙瘩，手指点在黑水沟的红叉上：“黑水沟的火，几十里外都看得见。天亮后鬼子的飞机准来侦察，我猜最迟明天，快的话今天下午，报复的人就到山口了。”
“不是报复，是‘扫荡’。”龙战终于转过身，拿起支红蓝铅笔，以山谷为中心，画了个大大的包围圈，线条又快又狠，“我们不再是小流寇了，是敢拔他们胡子的钉子。他们会调重兵，像篦子梳头似的把山犁一遍，要么拔了我们，要么砸烂我们。”
孙排长的脸“唰”地白了，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三百人对一个联队？还带炮兵工兵？这不是打仗，是送死！我们得撤，趁物资还能带走，往深山里躲，人在就有机会！”
“撤？”龙战盯着孙排长，眼神里没怒，却让孙排长不敢再说话，“往哪撤？山里能藏三百人，藏五百人？藏一千人？我们抢粮食是为了活得更硬，不是背着米袋子当野人！昨晚死的鬼子、流的血，要是换不来站着的底气，全白费了！”
他的话不重，却像锤子敲在孙排长心上。“我们不仅不撤，还要在这扎根！”龙战用铅笔头重重戳在营地的位置，笔尖都快断了，“鬼子想拔钉子，我就让他们知道，这钉子淬了毒，崩他们的钳子，扎烂他们的手！”
门口“哐当”响了一声，马大牙提着佐官刀走进来，刀鞘上还沾着点昨晚的泥，他脸上的兴奋还没褪，嗓门大得震耳朵：“团长！兄弟们歇够了，是不是还有大仗？这次头阵还得是我！”石柱子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半截炸药引线，黝黑的脸上没表情，却直勾勾盯着地图，等着命令。
龙战看了马大牙一眼，指了指地图：“仗有的是，但不是现在。你们三个，把部队分成三班倒——一班警戒，一班训练，一班修工事。三天之内，我要让营地外围变成死亡陷阱。”
他转向石柱子，声音软了点：“柱子，缴获的手榴弹和炮弹，你带人改改，弄成绊发雷、压发雷，让鬼子每走一步都得流血。”
石柱子没说话，只是重重点头，攥着引线的手紧了紧，吐出一个字：“好。”
“大牙，你的突击队负责外围警戒，反侦察。”龙战又看向马大牙，眼神里带着信任，“鬼子的侦察兵会像苍蝇似的来，不管你用啥办法，来一个杀一个，别让他们摸清我们的底。”
马大牙拍着胸脯，佐官刀在腰上晃了晃：“团长放心！来一个我剁一个，保证不让他们靠近山口半步！”
最后龙战对孙排长说：“老孙，新兵训练不能停。鬼子拼刺刀的本事，我们得学会，还得比他们狠。缴获的武器弹药入库登记，按需分配，我们的家底刚攒起来，不能乱。”
命令说得清楚，没半点犹豫。原本还带着胜利喜悦的几个人，心里一下沉了——他们才反应过来，黑水沟的胜仗只是开头，真正的硬仗还没打。可压力里没掺着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热乎劲，跟着这样的指挥官，就算往火坑里跳，也觉得值。
龙战刚要端起凉了的粥，一个哨兵喘着粗气跑进来，脸涨得通红，声音都抖：“报告团长！山口……山口来人了！”
马大牙眼睛一瞪，抄起佐官刀就往外冲：“他娘的！鬼子来得这么快？兄弟们，抄家伙！”
“站住！”龙战喝住他，声音沉得能压下躁动，“慌什么？说清楚，多少人？带啥装备？”
哨兵扶着门框喘气，脸上满是懵：“不是鬼子……是老百姓！黑压压一片，有老有少，都往我们这儿来！”
什么？
龙战、孙排长、马大牙都愣了——想过飞机轰炸，想过联队围剿，就是没想过先来的是难民。
龙战快步走出指挥部，登上营地旁的高岩。晨光里，远处的小路上，一串黑点慢慢挪过来，像被冲散的蚂蚁找窝。有人拄着木棍，有人抱着孩子，衣衫破得露着肉，走得跌跌撞撞，却一直朝着山谷来。
胜利的消息，比风传得还快。他们这把插在黑暗里的火炬，不光照亮了自己，还引来了一群找暖的人。
龙战的拳头慢慢握紧，指节发白。他忽然明白，从这一刻起，他肩上扛的不只是三百个兄弟的命了——这涌来的人潮，是负担，也是火种。一场比打鬼子联队还难的仗，已经悄没声地摆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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