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钟声敲响,百官入朝。
残雪压在宫墙的金瓦上,寒风吹得龙旗猎猎作响,连天地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一声钟响。
太和殿里,金阶玉陛,铜鹤香炉冒着青烟,却驱不散殿里冰冷的寒意。那冷气不是从外面带来的,是从每一个人的呼吸里透出来的,又硬又沉。
重开的听政大典,不像议事,倒像一场没人说话的审判。
田芷涵出现在殿门口的时候,无数道目光唰地全盯在她身上,有打量,有不屑,也有好奇。
她穿的洗得发白的国子监青衫,宽大的袖子随着她稳稳的脚步轻轻晃动,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干叶子在风里响。
在这满殿穿红披紫的官员里头,这抹青色扎眼得很,却也有种撕破所有虚伪的锋利。
她手里没拿奏疏,没有陈情书,只有一卷薄薄的《推演总录》——书页发黄,边角卷了,封皮上的字都有些模糊了。
她手指摸过书脊,粗糙的触感真实得很,好像这三年她翻遍礼部档案、登闻鼓状纸、黜落名单,都压在这册纸里了。
这就是她一个人对抗整个朝堂的武器。
御座上,穿着龙袍的女帝脸上没什么表情。
殿角一个老太监的手抖了抖。“礼部侍郎陆明远,称病告假。”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了安静。
话刚说完,一个年轻身影从文官队列里走出来,是陆明远的女儿,陆昭然。
她躬身行礼,声音响亮:“臣女陆昭然,代母上殿,与田氏女辩驳。”她眼里闪着自信的光,好像眼前只是只随便就能踩死的虫子。
田芷涵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不到一息。
她直接走到殿中,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清楚又坚定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
她朝御座方向微微点头,清冷的声音就响彻了大殿,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众人心头,带着金属似的冷硬回音。
“我不是来求你们废除限额令的——我是来证明,你们压根没真正读过它。”
一句话,满殿皆惊。狂!太狂了!
陆昭然立刻冷笑:“胡说八道!《女子科举限额令》是朝廷法度,礼部颁的,我们怎么可能没读过?”
田芷涵像没听见,慢慢展开手里的一份卷宗,正是《女子科举限额令》的原文拓本。
羊皮纸微黄,墨迹清楚,她细长的手指头点在其中一行毫不起眼的小字上,指尖有点发白,好像在确认那字句的分量。
声音猛地拔高,像金石相撞,震得殿角铜铃轻轻响:
“限额令第三章附则第七条,‘凡应试女子,除宗室、勋贵外,须由三品以上官员或五世清白之家’荐举。各位大人,注意过吗?”
殿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像蜜蜂叫。
这条款确实有,但从来都被当成理所当然,没人深究过。世家出来的,谁家不是“清白”之家?
田芷涵嘴角弯起一点冰冷的弧度,目光终于落到陆昭然身上,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早就被拆穿的把戏。
“五世清白?请问陆学士,什么叫五世清白?”
陆昭一愣,下意识回:“自然是五代之内,家里没人犯过法、德行没亏过的。”
“说得好。”田芷涵的声音猛地变厉,话没说完,她已经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发黄的档案,纸页翻动“哗啦”一声,像打了个雷。
她目光像刀子,直扎陆昭:“我查了前朝到现在的礼部档案。永安二十三年,当时做江南织造的陆谦,因为贪了库银三万两,被先帝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这位陆谦,正是陆侍郎的亲祖母。照这标准,她陆明远的女儿,根本就没资格参考!”
她停了一下,每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陆昭脸上,也砸在所有世家门阀心上。
“可去年,陆侍郎之女陆婉晴,却考中了女科第六名。请问,这是谁给的恩典,谁出的疏漏?”
“轰!”
整个太和殿像被雷劈了,瞬间炸了锅!
无数道目光在田芷涵和脸白如纸的陆昭然之间来回扫。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一个身影突然踉跄着走出队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是柳慕白!
他脸灰得像土,浑身哆嗦,手指头因为攥袖子太用力而发白,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发出闷闷的“咚”声。
他亲眼见过田芷涵雪夜里抄书冻裂手指头,就为帮同窗查一条律例;自己却为了一千两银票,亲手把她推进火坑。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学生柳慕白,有罪!学生收了陆府一千两银票,诬陷同窗田芷涵与裴翊有私!今天,学生愿意削去功名、永不录用当惩罚,只求在陛下面前,说一句实话!”
他声音带着哭腔,满是后悔和绝望,重重磕头,额头碰地咚咚响。
“寒门不是不可信!是你们……是你们不给我们活路啊!”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发黄的名单,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纸在殿里微风里轻轻抖:“这是学生三年来,所有知道的被刷下去的寒门女学生和他们未婚夫的去向!张生被黜,她的未婚夫三个月后被送进赵侍郎府做小侍;李生被黜,她的未婚夫被家里逼着嫁给了六十多的老富商……这上面一桩桩,一件件,都跟田姑娘在《推演总录》里写的,半点不差!”
这份名单,像一盆滚油,浇进了早就烧开的锅里头。
陆昭然终于找回了声音,指着柳慕白,外强中干地吼:“你……你血口喷人!你早被国子监开除了,不过是记恨在心,跟这妖女串通好了!”
她转向御座,声音尖利地辩解:“陛下明鉴!这是污蔑!祖宗定的规矩不能随便废,男子干政,历来是家国大忌!这田氏女妖言惑众,背后肯定有人指使,想动摇我们大凤国本!”
然而,她的话被一只素手轻轻抬起来打断了。
田芷涵静静看着她,眼里带点可怜,像看一只掉进蜘蛛网还不自知的虫子。
“不用说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楚传进每个人耳朵里,“我已经推演过你接下来要说的三句辩词。”
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句,你会说,‘祖制难违,法度森严’,拿祖宗规矩压人。”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句,你会说,‘男子干政,不利家国’,拿性别偏见搅混水。”
最后,第三根手指竖起来,她的目光像剑一样扎进陆昭眼底:“第三句,你会说,‘田氏女妖言惑众,必有幕后主使’,试图把水搅浑,往党争上引。”
她微微往前倾,盯着陆昭然因害怕而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问:“陆学士,你说,我算得对不对?”
陆昭然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冷汗从额头哗哗往下流,湿了鬓角头发,顺着脖子往下淌,黏糊糊的。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廊柱影子底下慢慢走出来。
是裴翊。
他早站在偏殿门边了,手里紧抓着玉板,脸色苍白,背挺得笔直。
他嗓子还没好,说不出话,却从袖子里拿出块巴掌大的白玉板和一支朱笔。
满殿安静,只听见笔尖划在玉板上的“沙沙”声,清脆又坚定,像春雨打瓦,又像刀子出鞘。
他写完,把玉板呈上去。
太监代读:“逻辑无性别,才学无门第。要是连一个女子的推演都不敢认,这朝堂,只配叫‘撒谎堂’!”
读完,裴翊没看任何人,他转身,面向殿中那抹孤单的青色身影,对着田芷涵,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个长揖。
御座上的女帝沉默了很久,久到香炉里的烟都好像凝住不动了。
终于,他慢慢抬起手,接过了御案上的朱笔。
笔尖蘸墨时发出轻轻的“嗒”声,笔落下,诏书出。
“《女子科举限额令》,今天就废。寒门荐举制,三年内慢慢裁掉,另立新法。”
尘埃落定。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散去。
一个小太监快步走到她面前,递上个锦盒:“田姑娘,大公主殿下让奴才送来的。”
田芷涵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素银簪子,样式简单,簪头却精细地刻着两个篆字·帝师。
是萧知微。
她握着那枚还带着点温乎气的银簪,却没戴。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殿外高高的白玉石阶。
裴翊就站在那里,逆着光,手里紧紧抓着一本破旧的《算经》,书角都卷边了,那是他苦读十年唯一的宝贝。
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地响,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瘦,但眼睛亮得吓人。
他看到她,朝她走过来。
两人隔着几步远,他停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出声,但田芷涵读懂了那无声的话。
他说的是:“下次,换我来算。”
田芷涵微微一笑,正要回话,手腕上银色的纹路却忽然传来一阵微热的灼痛感。
她心里一震:四姝共启?
脑子里猛地闪过三个人影,一个在江南书院拿着书卷讲学,一个在北疆军营执着旗子点兵,还有一个,正藏在洛阳白马寺的经阁深处,手抄《男诫》装样子。
她还没细想,一阵急风吹过白玉石阶,掀起了裴翊手里那本破旧的《算经》。
书页翻动间,一行朱批小字隐约露出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那是她三年前写给他的批注。
远处宫门,诏书正被快马加鞭送出去。
而在礼部后巷的暗马车里,陆明远慢慢展开一张地图,手指头重重按在“国子监”三个字上,冷声道:“明天评议堂,我要她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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