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偏殿内的诵经声悠远平缓,如同殿内缭绕的檀香,试图抚平每一丝焦躁的涟漪。陆韶华跪坐于末位,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柔顺,与周遭妃嫔并无二致。然其心神却如明镜,清晰地映照出宝座之上太后娘娘那难以掩饰的憔悴与游离。
诵经间隙,宫人奉上清茶。太后依旧只是略沾唇便放下,目光不经意间再次飘向窗外,望着庭中那株枯寂的银杏,怔怔出神。那眼神深处,并非信众的虔静,而是一种被厚重哀思与无边孤寂包裹的疏离。皇后与柳贵妃的软语宽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难以真正触及她的内心。
陆韶华垂眸,心中那份源于另一个时空的认知悄然苏醒——太后所困,非药石能医,乃心结深锁,情志不舒。寻常劝慰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因其“理应如此”的空洞,反而加重那份“无人能懂”的孤独。她需要或许并非更多的道理或关怀,而是一个安全且不被评判的出口,一个能真正倾听与理解其悲怆的所在。
然而,身份云泥之别,她区区一个才人,岂能贸然近前,妄言“宽解”?她需一个极其自然、不着痕迹的契机。
机会悄然来临。诵经会毕,众人依序行礼告退。太后显是倦极,只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当陆韶华行至殿门时,脚步几不可查地略缓半拍,目光似无意地拂过方才太后凝望的那扇窗,窗外除却枯枝,唯有一角灰蒙的天空。她极轻地、近乎自语般喃喃道:“‘庭树不知人去尽,秋来犹发旧时花’……此情此景,竟是如此贴切。”
她的声音极低,如同叹息,恰好能落入正欲起身、距她不远的大宫女耳中,却又绝不显刻意。诗句浅白,却蕴着物是人非、繁华落尽的寂寥之感,悄然呼应了殿内弥漫的无言哀伤。
那大宫女脚步微顿,似有所感地看了她一眼。
次日,陆韶华依例至慈宁宫门外,欲请安后便退。却见昨日那大宫女正候在廊下,见她来了,便上前温言道:“才人娘娘,太后娘娘今日精神略好些,听闻才人素日也喜读诗书,娘娘说,若是得闲,可入内稍坐片刻,说说闲话儿解解闷。”
陆韶华心下一凛,知是那日诗句悄然起了作用。她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恭谨:“臣妾才疏学浅,岂敢在太后娘娘面前班门弄斧。然蒙娘娘不弃,召臣妾侍奉,是臣妾天大的福分。”
步入内殿,只见太后并未在正殿,而是歇在东暖阁的窗榻上,身上盖着锦衾,神色较昨日略少些倦怠,但眉宇间的郁结之色仍未散去。见陆韶华进来,只抬了抬眼,淡淡道:“来了?坐吧。不必拘礼,哀家今日不想听那些虚礼。”
“是。”陆韶华依言在榻前不远处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垂首敛目,姿态放松却依旧恭敬,并不急于开口。
殿内一时静默,只闻窗外风声细细。
太后默然片刻,目光落在陆韶华沉静的侧脸上,忽然问道:“昨日……你念的那句诗,倒是应景。你平日也常读这些感怀伤逝之句?”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
陆韶华微微欠身,声音柔和:“回太后娘娘,臣妾愚钝,于诗词一道不过略识几个字。只是有时见景生情,觉有些诗句恰能道尽心中难言之意,便记下了。昨日见庭中秋色萧索,一时感触,失仪之处,还请娘娘恕罪。”她坦然承认“感怀伤逝”,却将之归于“见景生情”,显得真诚而不矫饰。
太后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似是找到了些许共鸣。她轻轻叹了口气:“‘难言之意’……是啊,这世间,难言之意何其多。”话语中透出深深的疲惫与寥落。
陆韶华并未立刻接话宽慰“娘娘宽心”或“陛下孝心可鉴”等套话,而是保持了片刻的沉默,仿佛在用心咀嚼这份“难言”的重量。随后,她才缓缓抬眸,目光温静地望向太后,声音愈发轻柔:“诗词之妙,或许便在于此。纵不能解万事之忧,然能于无人可诉之时,得一二言语悄然契合心境,便如同……如同于茫茫人海中,偶遇一知己,虽默然相对,亦觉心绪稍宽。?”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倾诉”与“理解”的核心,却丝毫不涉及太后具体心结。
太后微微一怔,凝视她片刻,眸中警惕与疏离似融化少许。她复又叹道:“知己……谈何容易。这深宫之中,人人皆有其位,各司其职,哀家身边从不缺人伺候,然能说几句……真正贴心话的,却是难得。”这话已带了几分罕见的感慨与松动。
陆韶华心中了然,太后已隐隐放下心防。她依旧维持着那份沉静,顺着话意道:“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心系万千黎民,所思所虑自然深远。臣妾等辈,见识浅薄,虽不能为娘娘分忧解难,然若能静聆娘娘教诲,亦感荣幸万分。”她将自己置于“聆听者”与“学习者”的位置,姿态极低,毫无侵略性,消除了一切可能让对方感到被刺探的威胁感。
太后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衾上的绣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似在回忆,又似在挣扎。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此次的静默却不同于之前的压抑,反而流动着一种奇异的、允许倾诉的氛围。
陆韶华耐心等待着,目光始终温和平静,没有丝毫催促或不耐。她深知,真正的倾听需要给予对方足够的安全感和时间。
良久,太后忽然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皇帝孝順,皇后也賢德,六宫和睦……哀家知道。只是有时,看着这满殿繁华,却总会想起……想起些旧人旧事。想起年少时,也曾与姐妹相伴,于春日扑蝶,秋夜赏月,说些闺中傻话……如今,故人零落,唯余哀家一人,守着这偌大宫苑……”话语至此,已带哽咽,她猛地顿住,侧过脸去,不愿让人看见此刻失态。
这是太后首次主动触及内心深处的哀伤!陆韶华心中一震,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刻意将目光放柔,落在一旁的香炉上,避免直视太后的泪眼,以维护其尊严。她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带着一种深深的共情:“旧日时光,纯真美好,最是令人怀念。尤其至亲手足之情,血脉相连,音容笑貌宛若昨日,一旦分离,实乃锥心之痛。娘娘重情重义,自然难以释怀。”
她并未否定太后的悲伤,也未空泛安慰,而是精准地肯定了这份情感的正当性与深度,这无疑是对太后情绪的巨大验证与接纳。
太后肩膀微微颤抖,似在极力抑制情绪。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回脸,眼角虽微红,神情却奇异地松快了些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看着陆韶华,眼中少了些戒备,多了些复杂的情绪:“你这孩子……倒是个心思细腻的。难怪皇帝前番赞你……聪慧敏察。”
陆韶华忙垂首:“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臣妾只是……只是觉得,?世间至情,无论悲喜,都值得被尊重、被铭记。能得娘娘信任,略诉一二,是臣妾的福分。”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已久的郁气呼出少许。她并未再深入言及淑惠太妃之事,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却似悄然消散了几分。
“是啊……值得铭记。”太后喃喃重复了一句,目光虽仍带着感伤,却不再那般空洞绝望。她甚至主动转换了话题,问及陆韶华平日读些什么书,水云居日常如何。
陆韶华一一恭敬回答,言辞简朴,态度依旧谦逊,丝毫不因太后的态度缓和而有半分得意或逾越。
又闲话片刻,太后脸上终是露出了真正的倦色,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宁和。她挥了挥手:“好了,今日你也陪了哀家许久,下去歇着吧。”
“是,臣妾告退。愿娘娘凤体安康。”陆韶华起身,行礼如仪,悄然退下。
退出慈宁宫,走在深长的宫道上,陆韶华的心绪却并不平静。方才太后那番真情流露,虽只是冰山一角,却已让她深切感受到这位天下最尊贵女子内心的孤寂与痛楚。她也成功凭借倾听、共情与不评判的态度,在太后心中种下了一颗信任与好感的种子?
。
她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太后的郁结非一日之寒,化解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然今日之后,她在这深宫之中,或许真正拥有了一位潜在的、极其重要的盟友的初步好感。
风过宫墙,带来些许寒意,陆韶华却觉得心中一片澄明。她回首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慈宁宫,目光沉静而坚定。
心药已悄然送达,静待其生根发芽。而她脚下的路,也因这慈宁宫内的片刻静聆,变得更加宽广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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