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禁阁的梁木裂开时,没人听见雷声。
那夜春雨连绵,青瓦滴水如针,敲得人心发紧。
值夜的老仆提着灯笼经过藏书楼外,忽闻阁中传来低语——不是一人,也不是十人,而是数十人、上百人,齐齐诵念一首从未载于典籍的歌谣:
“风起归墟,马不卸鞍;
血未冷透,旗不落杆。
你烧我名,我入你字;
你说忘了吧,我还活着。”
声音低沉而整齐,像是从地底爬出的亡魂,在纸页间游走,一字一句,渗进木头、渗进墨痕、渗进那些被删改千遍的史书缝隙里。
老仆吓得丢了灯笼,泥地溅起一片昏黄光影。
他跪在地上不敢回头,直到天明才敢报与山长。
可等书院众人冲进禁阁,一切又归于死寂。
唯有那一排排书架,像是被什么巨力从中撕开,木板皲裂,尘灰翻涌。
最诡异的是,《太平赋》——这部由朝廷钦定、号称“定鼎安邦之文”的典籍,封面竟片片剥落,露出内页暗红纹理,纵横交错,竟拼成一幅巨大战场图:
楚惊鸿立于中央,披甲执枪,目光如炬。
她身后七路亲兵呈北斗之势环绕,阵型完整,杀意未散。
每一笔线条都非人为绘制,而是由墨迹自然洇染而成,仿佛这些字纸活了,自己选择了忠于谁。
“焚!全部焚尽!”礼房学正嘶吼,“此乃妖术惑众,不可留!”
火把点燃的那一刻,谢小满站在院墙之外,望着浓烟升腾,指尖冰冷。
但他更知道——火毁不了字。
尤其是那种用血写进天下人呼吸里的字。
当夜三更,书院大乱。
说是禁阁残火未熄,却有黑烟凝而不散,在空中缓缓聚形,竟又浮现出七个字:
你说删尽史书……可字认得我。
次日清晨,谢小满悄悄潜入废墟,在焦木断梁间翻找。
他在一块腐朽的匾额残片背面,找到了这行小字。
字迹极细,似以发丝蘸血所书,却清晰得如同刻进骨中。
他将残片贴身藏好,一言不发地走了。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山村,郑十七听到了“正音堂”开课的消息。
朝廷要在民间设学堂,专教孩童背诵《安世歌》,歌词朗朗上口,唱的却是“天下已定,再无战事;归墟枯骨,皆是叛逆,不足悯焉”。
她说不出愤怒,只觉得荒唐。
当晚,她召集村中妇人,取出多年积攒的红绳——那是旧时军中为辨识伤员系在臂上的布条,染过不知多少人的血,洗也洗不净颜色。
“织吧。”她说,“给每个上学的孩子,编一对耳塞。”
妇人们不解:“耳朵好好的,为何要堵?”
郑十七望向远处山影,轻声道:“风若说话,别急着捂耳朵。”
数日后,正音堂首课。
教师立于台前,高唱《安世歌》:“山河静好,四海无殇——”
话音未落,台下孩童耳中红绳忽然轻颤,如受召唤。
紧接着,稚嫩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哼出另一段旋律:
“铁衣沾露,夜不过三更;
有人归来,有人未曾回程……”
歌声交错,宛如两个时代在一间屋檐下对峙。
窗纸被月光照透,映出无数持戈剪影,列队而立,似在守候一道迟来的军令。
监察官冲进来查问,却发现人人清白无辜,歌声来得蹊跷,去得无踪。
最后只得上报:“童蒙未化,尚需时日。”
而在归墟江畔,林小满正俯身于药炉前。
他发现,每逢月圆之夜,“瓶引术”所制药汁便会自行升温,容器壁凝结的水珠,竟排列成一组组数字——那是楚家军中密账的编码方式!
他颤抖着手,按旧制破译。三日三夜后,一份失传战报重现人间:
【永夜元年,归墟决战前夜。
主将令:七路突围,散骨四方,勿聚首,勿复仇。
存火种,守民道,待风起时,自会有人记得怎么活。】
这不是复仇指令。
这是遗嘱。
是楚惊鸿在明知必死之时,仍为这片土地留下的一线生机。
林小满含泪赶往归墟旧址,依图掘土三尺,七处坐标,各得一枚锈铃残片。
当他将七片并置,地面竟微微震动,仿佛有千军万马的脚步,从地底深处回响而来。
他望着手中残物,终于明白——
“你不是想让我们报仇……你是怕我们忘了怎么活。”
风掠过荒原,铃音无声,却震耳欲聋。
而在赤泉江畔的纸坊,陶三娘正低头裁纸。
新一批“重生笺”已备好,雪白柔韧,专供学子誊抄经义。
她没说什么,只是在每一张纸的角落,悄悄压进了一缕赤丝——极细,极轻,肉眼难辨。
直到某天清晨,作坊门外突然贴出一张告示。
墨字鲜亮,纸张簇新。
无人知晓是谁张贴。第472章她藏在墨里写字(续)
赤泉纸坊的晨雾未散,陶三娘已站在井边。
昨夜那张告示还贴在门板上,墨字如刀:“凡举报‘邪纹织物’者,赏银十两。”话音未落,便有黑衣人闯入,将数十匹“重生笺”泼上漆油,火把一挥,烈焰腾空。
纸是烧了,可她没哭,也没喊,只默默拾起残片,浸入百年古井。
井水泛红。
她用竹帘一遍遍滤出纸浆,熬成浓稠墨汁,晾干研磨,制成新墨条。
墨色深不见底,隐有赤丝流转,她取名——烬心墨。
没人当真。
直到第三日,书院学子试笔誊抄《春秋大义》,笔尖刚触纸面,异变陡生。
墨迹自行游走,如活蛇钻行字缝,竟补全了一段早已失传的战记:
“永夜元年三月七,归墟风雪夜,楚将军亲率第七营断后,七千人无一生还……然尸骨未寒,史官已书‘贼首授首,天下太平’。”
满室哗然。
更诡异的是,有人抄录《圣训录》时,纸上突然浮现朱批小字:
“此句欺心。”
“彼条误民。”
“尔等跪拜的盛世,是用她的血祭成的。”
墨会咬谎话——消息一夜炸开。
私塾争抢“烬心墨”,市井暗传“赤泉出神品”。
连朝廷派来的学政都悄悄购得一锭,回家试写奏折,结果整页墨迹翻涌,竟拼出一幅战场图:楚惊鸿立于风雪中,枪尖滴血,身后七道黑影列阵而立,宛如守魂。
他吓得砸砚焚纸,却见灰烬飘起,在空中凝成七个字:
你说忘了,我还在写。
而此时,三百里外的漕运码头,韩六爷正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躺在老屋木床上,枯手紧攥孙儿手腕,眼窝凹陷如深渊:“那晚的船……我没烧干净。”
少年惶惑:“哪条船?”
“归墟来的灵车……棺材是空的。”他咳出一口黑血,瞳孔涣散,“女子右手攥虎符……左手藏着半页地图。我说要烧,她说‘留一线’……我……我没听……”
话音戛然而止。
当夜风雨大作,江面呜咽如泣。
停泊多年的旧船突燃深红火焰,火舌卷天却不伤缆绳,灰烬随风而起,如红蝶纷飞,直扑归墟方向。
落地成线。
一线如针,刺入荒原深处一座无名土丘。
次日清晨,谢小满踏着湿泥而来。
他袖中藏着一片树叶——叶脉纹理与书院禁阁残匾上的血字完全吻合。
他走到丘顶,风忽然静了。
一株赤花破土而立,花瓣如血染就。
花心嵌着半枚焦黑纸片,边缘参差,却与他手中树叶的纹路严丝合缝。
他颤抖着取出残角,轻轻拼合。
刹那间,风啸如万马奔腾,地下似有铁蹄震动。
他握紧袖中树叶,低语如誓:
“你还活着……只是换了种方式带路。”
风掠林梢,檐铃轻荡,轻轻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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