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直起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三天来的疲惫、恶心、麻木,仿佛被那孩童冰冷的容颜彻底击碎、重组,转化成一种全新的、更加可怕的感觉。
是愤怒。
并非一时冲动的暴躁,也非针对某个具体对象的憎恨。这是一种更深沉、更庞大、更近乎绝望的怒焰。它无声无息,却在胸腔内疯狂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烧得他指尖冰冷,眼眸却如同淬火的寒铁。
他的视线重新投回那巨大的尸坑。目光所及,一切似乎都不同了。
那不再仅仅是一堆需要清理的、令人作呕的障碍物。那层层叠叠、纠缠挤压的,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他们是谁的父母?谁的儿女?谁日夜牵挂的挚爱?他们或许有未竟的梦想,有家常的烦恼,有对明日最平凡的期待。而如今,他们只是一堆无名无姓、快速腐烂的有机质,躺在冰冷的泥淖里,任由蝇蛆啃噬,被当做垃圾处理,甚至……成为他人谋取功利的工具。
而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凌沐溪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刺痛感让他稍微从那焚心的怒焰中保持着一丝清醒。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幼子何罪……?”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
那孩子可能才刚刚学会清晰地叫“爹爹”、“娘亲”,可能最爱吃巷口那家甜腻的糖糕,可能晚上睡觉还要抱着一只旧布老虎。他的人生画卷才刚刚展开一角,上面应该涂满阳光、糖果、小伙伴的笑闹声和阿娘温暖的怀抱。
战争?阵营?杀戮?这些庞大而血腥的概念,与他何干?他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天空不再湛蓝,为什么熟悉的街道会充满尖叫和火光,为什么最爱他的阿爹阿娘会突然变得冰冷僵硬,为什么自己会被抛弃在这冰冷、黑暗、臭气熏天的地方,被无数陌生的、可怕的尸体压得透不过气,最终在恐惧、痛苦和迷茫中,一点点失去温度……
哪一种死亡方式降临到他身上的?是流矢?是马蹄?是焚烧的梁柱?还是……仅仅是因为饥饿和寒冷?他在最后的时刻,是否哭着寻找父母?是否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到害怕?
这些想象如同最锋利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凌沐溪的神经。一股酸涩灼热的气流再次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泪水无法洗刷这种罪恶,悲泣无法唤醒任何逝去的生命。此刻,唯有那冰冷的、焚心的怒火,才能让他在这片绝望之地站立下去。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视着坑内的景象。先前只是觉得残酷和恶心,现在,每一具尸体都在无声地控诉。
那具腹部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的妇人,她临死前是否正护着自己的孩子?那具头颅碎裂、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截断矛的老兵,他是否也曾有绕膝承欢的孙儿?那对紧紧相拥、直至死亡也无法将其分开的年轻男女,他们是否刚刚许下白首的盟约,对未来充满憧憬?
战争!这就是战争!
它从不像说书人口中那般慷慨激昂、英雄辈出。它是最极致的混乱,最卑劣的残忍,是对一切美好、秩序、人伦最彻底的践踏!它把最无辜、最脆弱的存在也一并卷入,碾碎,然后毫不怜惜地丢弃。它放大所有的恶,湮灭所有的善。
所谓的“功业”、“荣耀”,不过是建立在无数枯骨和像脚下这个孩子一样的无辜者血泪之上的虚幻楼阁!那些高高在上、发动战争、或是借此牟利的人,他们可曾低下头,看一眼这尸山血海?可曾闻一闻这冲天的腐臭?可曾想过,他们轻描淡写的一个命令,一次贪念,会造就多少这样的人间惨剧?
凌沐溪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暗流,包裹着那团炽热的怒火。这悲哀不仅为死者,也为生者,为所有被这疯狂时代裹挟、变得麻木或同样疯狂的人,也为他自已。
他悲哀地发现,自已的力量是如此渺小。他无法阻止战争,无法惩罚罪恶,甚至无法让这坑中的亡魂得到真正的安息。他只能在这里,像一个被罚入地狱的苦役,亲手处理这场灾难留下的、最不堪的残迹。这种无力感,如同毒液,加剧着内心的灼烧。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嘈杂的人语,打破了尸坑周围死寂的氛围。凌沐溪猛地从自已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眼神中的悲愤瞬间被一层冰冷的警惕所覆盖。
只见几名骑士簇拥着一个穿着明显比普通士卒精良的亲兵,正朝着尸坑方向而来。那是校尉的亲兵队正,名叫胡彪,以其谄上欺下、手段狠辣而闻名。他们策马来到坑边,勒住缰绳。高头大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上的泥土,似乎也厌恶此地的气息。
胡彪用手帕捂着鼻子,脸上带着嫌恶又轻蔑的表情,扫视着坑内的景象和他的“成果”。他的目光掠过凌沐溪,如同看一件工具,甚至不如,带着一丝戏谑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哟,还没清理完?真是够磨蹭的。”胡彪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腔调,“这味儿,可真他娘的冲!小子,感觉如何啊?哈哈!”
他身后的几名亲兵也跟着发出哄笑声,仿佛眼前不是尸积如山的惨状,而是一场有趣的闹剧。他们对着坑内的尸体指指点点,甚至拿一些尸体的惨状开着粗鄙下流的玩笑。
凌沐溪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瞬间腾起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他紧紧攥着手中的木棍,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发白。这些笑声,在此地,此时此刻,是对所有死者最恶毒的亵渎!是对那个刚刚被他掩埋的幼小灵魂最残忍的鞭挞!
他强迫自已沉默,将所有的怒吼、所有的质问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他知道,任何形式的反抗或表露,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甚至杀身之祸。他在这里,命如草芥。
胡彪嬉笑一番,似乎满足了某种变态的优越感。他漫不经心地用马鞭指了指坑边另一处地方,那里堆放着一些被石灰粗略处理过、准备用以请功的“蛮兵首级”,数量似乎并不太多。
“啧,就这么点?校尉大人可是等着更多的首级向上头请功呢。”胡彪撇撇嘴,眼珠转了转,闪过一丝阴险的光。
忽然,他目光落在尸坑边缘一具刚被凌沐溪拖上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流民尸体上。那是一个穿着普通麻布衣服的中年男子,面黄肌瘦,显然不是战士,甚至可能是从附近被战火波及的村庄逃难出来的。
胡彪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用马鞭随意一指:“喏,那个,看着挺壮实,脑袋也完整。拖过来,扔那边去。”
他身后一个亲兵应了一声,跳下马,毫无敬意地抓住那具流民尸体的脚踝,粗暴地将其拖行过去,然后像扔一件货物般,随手抛进了那堆“蛮兵首级”之中。尸体砸在那些狰狞的首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不就又多了一个?”胡彪得意地笑道,“手脚干净点,谁知道是流民还是蛮子?反正死了都一样臭!记好了,这都是咱们弟兄们奋勇杀敌斩获的!”
亲兵们又是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操作。
凌沐溪站在坑底,将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然后又骤然冰冷下来。
愤怒?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震惊、荒谬感和冰冷杀意的恐怖情绪。他们……他们竟然如此!不仅对死者毫无敬畏,不仅对无辜者的惨死无动于衷,甚至还要利用他们的尸体,来伪造功绩,换取沾满鲜血的赏赐和晋升!
这是何等的堕落!何等的无耻!何等的罪恶!
军队?保家卫国?荡寇安民?这些曾经在他心中或许还有一丝光辉的概念,在此刻被彻底撕得粉碎,露出底下最肮脏、最丑陋的真实面目。这根本不是一个捍卫什么的组织,而是一架被贪婪、腐败和权力欲望驱动的疯狂机器,它所过之处,制造灾难,然后连灾难的残骸都要榨取出最后一点价值!
那具被扔进首级堆的流民尸体,那个被掩埋的孩子,这坑中所有的亡魂……他们的死,不仅毫无意义,甚至还要成为这些蛀虫和刽子手往上爬的垫脚石!
凌沐溪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比之前闻到任何腐臭时都要强烈。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再看向那群人,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靴尖。
他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异常的表情。但他将眼前这一幕,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一字不差地烙刻在了自己的灵魂深处!胡彪那得意的嘴脸,亲兵那轻蔑的动作,那具被玷污的流民尸体,还有耳边那肆无忌惮的嬉笑声……
所有的细节,都化作了燃料,投入他心中那片原本就因为那孩童之死而熊熊燃烧的怒火之海。这火焰不再仅仅是悲伤和愤怒,更添入了深深的憎恨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意。
恨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蛀虫。恨这个疯狂而扭曲的世道。也恨自已此刻的无力与渺小。
但这恨意,并未让他崩溃,反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让他变得更加清醒,更加冰冷。他知道,愤怒如果不能转化为力量,便是无用的消耗。他现在需要的是活下去,是记住,是等待。
胡彪等人又逗留了片刻,说了些污言秽语,对着尸坑评头品足一番,仿佛在欣赏某种景观,最终才策马离去,留下更深的死寂和污浊。
马蹄声远去,凌沐溪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暗沉的火光,那是被强行压抑、却在深处疯狂燃烧的炼狱。
他不再去看那个小小的土堆,也不再去看那堆被玷污的“首级”。他重新弯下腰,捡起工具,继续之前的工作。
动作似乎和之前一样机械,一样吃力。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的眼神不再空洞,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尸体,他的目光都锐利如鹰,似乎在仔细审视、辨认、记忆。他在心中默记着看到的一切:特殊的伤口,可能的身份特征,被丢弃的位置……
那焚心的怒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入了灵魂的最深处,如同地底奔流的熔岩,沉默地积蓄着可怕的力量。它灼烧着他的良知,也淬炼着他的意志。
“战火殃无辜,幼子何罪有……”
这个疑问,不再仅仅是悲愤的呐喊,它变成了一个冰冷的烙印,一个永不磨灭的坐标,指引着他未来道路的方向。他明白了,自已要对抗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敌人,更是这种弥漫在己方阵营深处、甚至弥漫在整个时代里的、视生命如蝼蚁的巨大的恶。
炼狱之中,窥见的不仅是人心的丑恶,还有被残酷唤醒的、绝不妥协的决绝。凌沐溪沉默地工作着,如同一个在灰烬中默默拾取火种的守夜人,等待着终将燃起燎原大火的那一天。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