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空，如一只溃烂的眼，冷冷俯视人间。
庙中火塘未熄，炭火微红，噼啪作响，映得石壁上人影摇曳，仿佛群魔乱舞。
顾长夜盘膝而坐，手中托着那片焦黑残信，指尖轻颤。
火光跳跃，照出残存字迹——
“……血月三现，地脉将动……尸气自北狄边关起……密报八百里加急，皆被截……”
陈阿婆佝偻着背，眯起浑浊的老眼，一字一句念出，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石板。
她念完，喉头一哽，摇头叹道：“不是天灾，是人祸啊……官府早知道了，却压着不报，任百姓死于尸变！这哪还是朝廷？这是吃人的鬼衙门！”
小豆子站在角落，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不觉痛。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那我爹娘……是被自己人害死的？是那些穿官袍的……让他们变成尸鬼的？”
没人回答。
风从破庙门缝钻入，吹得火苗一斜，光影骤乱。
顾长夜缓缓闭上眼。
十年寒窗，他曾以为读书明理，便可匡扶正义，教化百姓。
他敬官府如天，信律法如神。
可如今，一纸残信，烧尽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原来不是天地无情，而是权贵冷血。
原来不是无人救世，而是救世之声，早在上报途中，就被一把火，一纸令，一念私欲，烧成了灰。
他睁开眼时，眸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既然无人救世……”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像铁钉凿入石缝，“那便由我，立世。”
他站起身，衣袍未动，气势却如山岳拔地而起。
走出破庙，夜风扑面，带着尸臭与焦土的气息。
他一步步走向石偶阵——九尊由山岩点化而成的灵偶，静静伫立在营地中央，眼缝中幽光如萤，仿佛九双不眠的守夜之瞳。
这是他亲手点化的第一批灵品造物，耗费了他近七成精神力。
每一尊都重达千斤，力可碎石，坚逾精铁，是长夜坊最后的屏障，也是他心中秩序的象征。
今夜，它们将不再只是守卫。
顾长夜抽出腰间短刀，寒光一闪，刀刃划过掌心。
鲜血涌出，顺着手腕滴落，在脚下灵钉阵的主钉上溅开一朵猩红之花。
刹那间，识海震荡！
点灵台轰然运转，九团光点在脑海中齐齐震颤，仿佛九颗心脏同时跳动。
那是他与九尊石偶的灵性链接，此刻被鲜血唤醒，如君王执印，召令群臣。
“嗡——”
灵钉阵幽光暴涨，地底似有低鸣回荡。
九尊石偶，齐齐转头。
石屑簌簌而落，沉重的身躯发出刺耳摩擦声，一只只抬起右腿，缓缓屈膝——
第一尊石偶单膝触地，震起一圈尘土。
咚！咚！咚！
接二连三，九尊石偶尽数跪下，面朝破庙方向，头颅低垂，如臣拜君，如将迎主。
风停了。
血月之下，九尊巨石之影匍匐于地，宛如九座沉默的墓碑，又似九道臣服的誓言。
顾长夜立于阵前，掌心血流未止，却感觉不到痛。
他仰头望月，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坊主。”
“长夜坊，亦不复存在。”
“它将重生为城——长夜城。”
“而我，将为城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暗中的营地——那曾是流民蜷缩的窝棚，如今已有土墙初立，哨塔初成，灵钉阵隐光流转，松林边缘，十数具木傀如哨兵般静立林缘。
这里不再是苟延残喘的避难所。
它是火种。
是秩序的起点。
是乱世中，第一道由凡人之手，向天命宣战的界碑。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营地已悄然聚集人群。
疤脸李带着防务队列队而立，脸上那道横贯左眼的疤痕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狰狞。
王老三清点完战场残尸归来，靴上还沾着黑血。
铁匠孙五通宵未眠，手中正打磨一块青石，准备刻碑。
陈阿婆拄着拐杖，站在医棚前，目光复杂。
小豆子蹲在庙门口，手中握着一块新削的木牌，指尖小心翼翼地刻着字，生怕出错。
众人沉默着，却都感觉到——今日不同。
顾长夜踏出庙门，衣袍整洁，面容冷峻，掌心的伤口已被布条缠紧，但那股压迫感，比往日更甚。
他走上石阶，身后九尊石偶巍然列阵，如同九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松林边缘，木傀静立，灵钉阵地下微光流转，仿佛蛰伏的龙脉。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长夜坊，自今日起，改称‘长夜城’。”
“我不再是坊主，而是城主。”
“城中三规不变：不得私斗，不得藏粮，不得通敌。但新增一条——凡我子民，皆可记功授田，凭功绩得屋、得粮、得庇护。”
他顿了顿，语气骤冷：
“违令者，不止逐出。”
“当众斩于石偶阵前。”
话音落，全场死寂。
有人呼吸一滞，有人低头颤抖，有人眼中燃起光。
这不是庇护所了。
这是王国的开端。
是刀与血写就的律法，是生与死划定的边界。
疤脸李第一个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按在胸口，单膝触地，头颅低垂，声音沙哑却坚定：
“疤脸李，愿效死命。”疤脸李率先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如铁石落地：“疤脸李，愿效死命。”
话音未落，王老三紧随其后，重重跪下，手中还攥着沾满尸血的长矛，头颅低垂，嗓音粗粝：“王老三……愿为城主执刃，清尸、守墙、斩叛，死不退后！”
铁匠孙五双膝砸地，发出沉闷声响。
他双手捧着那块尚未完全打磨的青石碑，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面之上，肩头剧烈起伏：“孙五……愿以炉火锻灵兵，以筋骨筑城基！主上若立神朝，我便为第一匠臣！”
陈阿婆拄着拐杖，颤巍巍跪倒，老泪纵横。
她不是为权势折腰，而是为这十年来第一次看见“规矩”二字落地生根。
她喃喃道：“老身……愿以残年，医一人，救一命，记一功……长夜若明，我不敢先眠。”
人群静默如死。
风卷起尘土，在石偶阵前打着旋。一道瘦小的身影终于动了。
小豆子捧着那块亲手刻下的木牌，指尖还残留着刻刀划破的血痕。
“长夜城规”四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倾注了全部心神。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小豆子……愿为城主记功簿，生不欺心，死不改字！”
九尊石偶静静矗立，幽光在眼缝中流转，仿佛也在见证这一幕——不是臣服于强权，而是归心于秩序。
顾长夜站在石阶之上，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鲜血渗出布条，滴落在地。
可他感觉不到疼。
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东西——重量。
不再是逃亡者的苟且，不再是书生的空谈，而是君王之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面孔：有伤痕累累的战士，有白发苍苍的老妪，有满脸煤灰的匠人，也有稚气未脱的孩童。
他们曾是流民、是弃子、是灾祸中挣扎求存的蝼蚁。
可此刻，他们眼中有了光。
不是希望，而是信念。
他缓缓抬手。
掌心血未干，五指张开，对着九尊石偶，轻轻一握。
“起。”
低语如令。
九尊千斤巨石之躯，轰然站起！
石屑纷飞，地面震颤，九双幽光齐齐锁定庙外黑暗。
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军阵，是壁垒，是长夜城的第一支军队——石傀军。
它们列阵庙前，背对火光，面朝荒野，如同九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守护着身后那片刚刚诞生的秩序之地。
夜色渐深，营地燃起篝火，人们低声议论，却不再喧哗。
新的“城规”开始誊抄，木牌被钉上土墙，哨塔换岗有序，粮仓重新登记造册。
一种前所未有的律动，在这片废土之上悄然成型。
然而，就在子时将至之际——
远方山林骤然传来窸窣之声。
不是风，不是兽。
是尸潮。
规模不大，约莫三十余具活尸，由北坡缓缓蠕动而来，眼泛灰白，口中涎水滴落，腐臭随风弥漫。
它们似被庙中人气吸引，又似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
疤脸李立刻吹响骨哨，防务队迅速集结，刀矛出鞘。
但顾长夜抬手制止。
“不动。”
他立于庙顶，黑袍猎猎，眸光如刃。
九尊石偶缓缓迈步，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让大地微颤。
它们无需指挥，灵性链接直通识海，如臂指使。
三息之后，石傀军已成半月阵型，堵死通往营地的唯一坡道。
活尸扑来。
第一尊石偶抡起石臂，横扫如雷霆！
三具活尸当场碎裂，头颅如烂瓜般爆开。
第二尊踏步前冲，双拳砸地，震波扩散，五具活尸被掀翻在地，脊骨寸断。
其余石偶各司其位，或格挡，或重击，或封锁侧翼，配合竟如演练多年。
不过半炷香时间，三十余具活尸尽数粉碎，残肢断臂散落一地，黑血浸入黄土。
石偶缓缓归位，眼缝幽光微敛，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操演。
营地内外，死寂无声。
有人看得双腿发软，有人眼中燃起狂热。
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庇护所，这是铁与血铸就的城！
当夜，铁匠孙五亲自将那块青石碑抬入破庙，嵌入供桌之后的灵钉阵核心。
碑体刻满符纹，乃是他在顾长夜点化灵器的启发下，以残存道纹与地脉感应之理所创。
碑底三枚灵钉深深插入地底，与九钉大阵隐秘相连。
“主上，此碑名‘镇灵’，若立于此处，可聚方圆百丈灵机，反哺主神识，减耗三分。”孙五跪地禀报，满脸疲惫却难掩激动。
顾长夜凝视石碑，识海微动，点灵台运转一瞬。
“准。”
一声令下，灵钉阵嗡鸣震颤，地底似有暗流涌动。
就在石碑落定的刹那——
整座山体微震！
供桌上的油灯骤然摇曳，庙顶尘灰簌簌而落。
灵钉阵第九钉，深埋地底，从未亮起，竟在这一刻自行亮起三息，幽光如脉搏跳动，随即熄灭，仿佛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全场皆惊。
孙五瞪大双眼，喃喃：“灵阵……通了？第九钉……竟有反应？”
顾长夜却未动容，只是缓缓闭眼，识海内九团光点稳定悬浮，石偶、木傀、松卫，皆已成军。
他心中已有推演——此钉异动，非偶然，而是大阵初成，引动地脉共鸣。
第九钉所连，或许是更深层的“源点”。
他睁开眼，望向庙顶。
血月如旧，霜尘又厚三分。
他盘坐于灵碑之后，掌心伤口已止血，精神力缓缓恢复。
识海平静，九团光点如星辰列阵，稳固如山。
忽然——
眉心一跳。
似有细针轻刺，又似神识被无形之手触碰。
他猛地睁眼。
只见那深埋地底的第九钉，竟再度微亮一瞬，如心跳复苏。
而远方深山，万籁俱寂，唯有风过古林，卷起一片死寂。
但就在那最幽暗的山谷深处，一座早已坍塌的千年古庙中，一尊风化已久的石佛，眼缝之中，缓缓渗出一丝幽绿微光，如沉睡千年之瞳，正一寸寸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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