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柄无形的冰锥，带着来自九天之上的绝对寒意，精准无比地，钉入了张文仲的魂魄深处。
“先……斩……后……奏……”
张文仲那张本还倨傲的老脸，此刻早已是一片死灰。他感觉自己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大堂之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他不是没见过官威，他自己便是官。他也不是没见过杀气，能在这太医署混到二把手的位置，手上多少也沾过些阴私。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的……霸道！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嘴里却轻飘飘地吐出足以让整个太医署人头滚滚的诛心之言！
那块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的螭龙玉佩，更是如同一只来自地狱的魔眼，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倚老卖老，所有的盘算与算计，都照得无所遁形，然后……尽数碾碎！
“下……下官……下官不敢！”
张文仲再也支撑不住，那颗高傲了一辈子的头颅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下官……愿……愿将官房……奉与少监大人！求……求少监大人……饶命！”
他哪里还敢提什么规矩？还敢说什么印信？在这块代表着天子亲临的玉佩面前，在这句“先斩后奏”的无上皇权面前，所有的规矩，都成了个屁！
“哦？”林沐的眉毛，微微一挑，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张丞这是说的哪里话？林某不过是初来乍到，想寻个落脚之处。怎能夺人所爱，强占张丞的官房呢？这传出去岂不是说我林沐仗势欺人？”
【我靠老狐狸你跟我玩职场PUA，我就跟你玩太极推手。我可没抢你的办公室啊，是你自己‘奉’给我的。这叫什么？这叫领导的艺术。】
张文仲听着这番话，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你他娘的都把尚方宝剑架在我脖子上了，还跟我在这儿装什么谦谦君子？！
可他不敢说。
他只能将那颗磕得发青的额头，死死地抵在地面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是下官！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是下官诚心！诚心将官房奉与少监大人，以表……以表敬意！求少监大人……务必……务必赏光！”
“哎，既然张丞如此盛情，那林某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林沐「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块螭龙玉佩，重新揣回了怀中。
“那就……多谢张丞了。”
他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四座大山，彻底压垮了张文仲最后的一丝侥幸。
林沐收回目光，环视着那依旧如同麦子般跪倒一片的数十名医官，他没有半分的得意与炫耀，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一种属于外科医生的绝对冷静。
“都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
那群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医官们，如蒙大赦，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却依旧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方才陛下有旨，”林沐没有理会他们的窘态，直接开门见山，那声音恢复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命我将太医署近三年的所有医案，尽数整理出来看看有无可改良之处。此事，关乎陛下圣心，一日都不可耽搁。”
他转向那个刚刚才从地上爬起来脸色依旧惨白的张文仲。
“张丞，这藏纳医案的库房钥匙，可在你处？”
“在……在在在！”张文仲哪敢有半分怠慢，连忙从腰间解下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
林沐接过钥匙，在手中掂了掂，随即对着所有医官，下达了他作为太医署少监的……第一道命令。
“从今日起，所有医官，暂停手中一切杂务。”
“尔等之任务，便是将这库房之内，近三年的所有医案，尽数搬出！以我所定之规制，重新誊抄一份！”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少监大人，”一名年纪稍长的医官，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是何规制？”
“规制很简单。”林沐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每份医案，需以统一格式记录。其上，必有七项。”
“病患之年庚乡籍性别。”
“发病之时日、初见之症候。”
“问诊之所见、切脉之所得。”
“医官之诊断。”
“所开之方剂、所用之药石。”
“以及……”林沐沐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光芒，“最重要的一项——”
“转归。”
“转归？”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词他们闻所未闻。
“没错。”林沐点了点头解释道“所谓‘转归’，便是指这病患，在用药之后，最终的结果。是痊愈？是加重？还是……不治身亡？”
“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给我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不得有半分的隐瞒与修饰！”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再次劈在了所有医官的天灵盖上！
记录转归？还要记录不治身亡的？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医者报喜不报忧此乃千百年来的潜规则。治好了的病例，大书特书，广为传颂；治死了的那便是病人命数已尽，与医者何干？谁会傻到将自己的“失败”，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留给后人评说？
这林沐，他到底想干什么？！
【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大数据分析，什么叫临床病例对照试验！】林沐心中冷笑，【第一步，先建立一个最原始的病历数据库。等数据攒够了老子就用铁一般的事实，用那冰冷的死亡率，打烂你们那套‘存乎一心’的玄学诊断！】
“此事，十日为期。”林沐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直接下达了最后的通牒，“十日之后，我要看到三年的所有医案，都按照我的规制，誊抄完毕。若有延误者……”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怀中，那块冰凉坚硬的玉佩。
那无声的动作，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杀伤力。
所有医官的心，都猛地一抽。他们看着林沐，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魔鬼。一个……要将他们所有的遮羞布，都彻底撕碎的魔鬼。
他们不敢再有半分的迟疑，一个个如同被抽了鞭子的陀螺，在张文仲那哭丧着脸的指挥下，涌向了那间积满了灰尘，散发着霉味的库房。
很快，林沐便在那位前任主人张文仲的“亲自”引领下，走进了自己在这太医署的第一个也是整个衙门最气派的一个……办公室。
官房内，窗明几净，陈设典雅。上好的紫檀木书案，雕花的楠木圈椅，墙上还挂着几幅名家字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与外面那浓郁的草药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林少监，”张文仲躬着身子，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看……此处可还满意？若有不妥之处，下官……下官立刻便命人整改！”
“不必了。”林沐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感受着那楠木圈椅传来的舒适感，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这里吧。”
他看了一眼那还摆在案头的笔墨纸砚和几方私印，淡淡地说道：“张丞，劳烦你将这些私人物品，收拾一下。另外，去给我泡一壶最好的雨前龙井来。哦对了再备些糕点。熬了一夜，有些饿了。”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那颐指气使的姿态，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张文仲的身子，猛地一僵。他看着那个正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年轻人，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致的屈辱与怨毒。
但他不敢发作。
他只能将所有的屈辱，都吞进肚子里，然后挤出一个更加谦卑的笑容。
“是……是！下官……下官遵命！这就去办！”
说罢，便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地退了出去。
当官房的门，被重新关上。林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透过那雕花的窗棂，看着外面院子里，那些正抱着一卷卷发黄的医案，愁眉苦脸，来回奔走的同僚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他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算是烧起来了。
虽然，烧掉的仅仅是一间办公室的归属权，和一个二把手的颜面。但它所带来的震慑，却足以让整个太医署，在短时间内，不敢再有任何的异动。
然而，就在他准备好好规划一下，如何利用这十天时间，将自己的“第二把火”——青霉素的研发，也提上日程之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砰”的一声，官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还是那个引领他出宫的小内侍，此刻却是一脸的焦急与惶恐。
“林少监！林少监！不好了！”
林沐一愣，眉头微皱：“何事如此惊慌？”
【不是吧？这才刚消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那小内侍喘着粗气，几乎是带着哭腔，尖声叫道：“陛下……陛下传召！”
“命您……立刻前往……将作监！”
“将作监？”林沐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不去太极殿开会去工厂干嘛？”
“陛下说……”那小内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陛下说‘神药’之事，关乎国本，一日都不可耽误！”
“他……他已经在将作监，等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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