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青石板在七月骄阳下晒得滚烫,蒸腾的热气混着将士甲胄的铁锈味,在空气中酿成一股焦灼的气息。巨大的沙盘被安置在场中高台上,糯米混合细沙筑成的山川河谷泛着温润的光泽,北境的每一道山脊、每一条溪流都被工匠们以毫厘之差复刻出来——狼山的断岩用青灰陶土塑形,黑水河的蜿蜒河道以靛蓝釉料勾勒,连雁门关城墙上的箭垛都用细竹枝一一插就,远远望去竟如缩微的真山河一般。
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绯色官袍与墨色幞头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却无一人敢擅自挪动半步。皇帝赵祯端坐于观礼台中央,明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阳光下流转,他左手轻捻胡须,目光落在沙盘旁的两道身影上,眸中带着审视与期待。
周侗手持象牙杆指挥笔,笔杆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已被摩挲得光滑如玉。这位禁军副统领年过四十,面色古铜,左耳缺了半片——那是庆历年间与西夏军厮杀时留下的战伤。此刻他望着沙盘上代表辽军的黑色陶俑,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并非紧张,而是觉得这场比试未免太过儿戏。
“公主既坚持以沙盘代武,周某自当奉陪。”周侗的声音如同他腰间的朴刀一般厚重,穿透周遭的蝉鸣,“然则兵事凶险,沙盘推演终是纸上谈兵。若公主稍后难圆其说,还望莫要怪罪周某直言。”
赵红玉(宋雅)立在沙盘另一侧,一身银灰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她晨起时特意换下了繁复的公主朝服,此刻腰间悬着柄短剑,鬓边仅簪了支碧玉簪,全然不见往日的娇柔。听到周侗的话,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周将军久历沙场,红玉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后辈,若有疏漏,正该听将军教诲。”
她的语气平和,却让周侗心头莫名一凛。眼前这位公主的眼神太过沉静,不像深宫中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反倒像西北戈壁上见过血的斥候兵,目光落在何处,便似能洞穿那处的虚实。
“既如此,便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作证。”周侗转身面朝观礼台,拱手行礼,“辽军三十营驻雁门关外,共计十万兵马,左营依狼山扎寨,右营临黑水河布防,中军居中调度,营寨间以烽燧相连,此乃昨日从雁门关传回的军情,公主可有异议?”
赵红玉颔首:“军情无误,请将军示下破敌之策。”
周侗走到沙盘北侧,象牙笔重重戳在狼山位置,笔端陷入细沙半分:“狼山虽险,却有一处致命破绽——山后无水!辽军左营三万兵马屯于此处,每日需从黑水河运水上山,往返需两时辰。末将主张以重甲步兵为先导,携带霹雳炮强攻左翼!”
他手腕转动,象牙笔在沙盘中划出一道陡峭的弧线,从雁门关直抵狼山脚下:“第一日,以五百霹雳炮手轰击营门,掩护工兵填埋壕沟;第二日,重甲步兵列方阵推进,撕开营寨缺口;第三日,铁骑衔枚疾走,趁乱夺取水源。届时左营溃败,辽军中军必乱,我军顺势掩杀,定能大破敌军!”
话音刚落,观礼台右侧便传来几声低低的赞叹。户部尚书夏竦捋着山羊胡,对身旁的御史中丞说道:“周将军此策稳扎稳打,正是我大宋禁军的看家本领。当年征讨侬智高,便是依此战术连胜七场。”
周侗听到赞誉,腰杆挺得更直,目光扫过赵红玉,带着几分等待认输的神色。他不信这位深居简出的公主能对北境战事有什么真知灼见,那些关于她在金銮殿上展露“妖术”的传闻,多半是宗室间的夸大其词。
赵红玉却忽然弯下腰,指尖拂过狼山与黑水河之间的低谷。那里的细沙比别处略深,是工匠特意做出的沼泽地貌。“周将军可知,去年惊蛰时节,狼山发生过一场山崩?”
周侗一愣:“山崩?军报中从未提及。”
“因为那场山崩只塌了半面坡,并未伤及商旅。”赵红玉的指尖停在低谷处,轻轻捻起一撮沙,“但山崩落下的碎石堵塞了黑水河支流,让这片低谷的地下水位上涨了三尺。此刻看似干爽的地面下,全是没膝的淤泥。”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辽军左营看似缺水,实则是诱敌之计。将军请想,若我军强攻狼山,辽军只需佯装溃败,退至山后密林。待我军重甲步兵进入这片低谷——”
她抓起一把细沙,猛地撒在低谷位置,原本清晰的路径瞬间被掩盖:“烈日暴晒让表层沙土变硬,实则底下全是淤泥。重甲步兵穿七十斤铠甲,踏入此地便会深陷,战马马蹄也会被淤泥黏住。届时辽军从两侧山崖滚落巨石,再掘开上游堤坝——”
她指向黑水河上游的一处高地,那里被工匠用白石标出堤坝:“积蓄了半年的河水冲下,这片低谷会在半个时辰内变成泽国。我军前有洪水,后有追兵,三万精兵怕是要尽数葬身泥潭。”
演武场骤然安静下来,连蝉鸣都仿佛被这席话冻结。周侗的脸颊涨得通红,不是羞恼,而是震惊——他确实不知道山崩之事,更从未想过辽军会布下如此阴毒的陷阱。他下意识地看向狄青,这位久镇北境的老将正眉头紧锁,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显然是认同了赵红玉的分析。
“那……那依公主之见,该当如何?”周侗的声音里已没了先前的笃定,象牙笔在手中微微颤抖。
赵红玉走到沙盘南侧,捡起代表宋军的白色陶俑,并未将它们推向任何一处辽军营寨,反而散落在黑水河沿岸的密林标记处。“辽军三十营每日需耗粮五千石,战马饲料两千石,这些粮草都要从辽国西京大同府运来,经黑水河渡口转运至各营。”
她指向黑水河中段一处不起眼的浅滩,那里只插了根细竹枝:“此处名为‘乱石渡’,河道狭窄,水下暗礁密布,只能用小船摆渡。辽军在此派驻了五百精兵看守,却不知此处正是他们的死穴。”
她拿起三枚白陶俑,放在渡口两侧的密林里:“派三百青山剑宗弟子伪装成辽国牧民,混入渡口附近的村落。他们轻装简从,每人带十斤火油,趁夜摸进渡口。”
周侗插话:“五百守军,三百人怕是难以得手。”
“不必硬拼。”赵红玉摇头,拿起几枚代表粮船的木片,在渡口旁摆成队列,“粮船夜间靠岸时,会在岸边搭起帐篷囤积粮草。弟子们只需趁守军换岗时,将火油泼在帐篷上,放一把火便可。”
她用手指在沙盘上划出一道火线:“黑水河夜风从西北吹向东南,火势会顺着风向蔓延,烧毁所有粮船和囤积的粮草。辽军救火时,弟子们可沿河岸撤退,密林里早已备好马匹接应。”
狄青突然开口:“烧了粮草,辽军必会全力反扑,届时我军如何应对?”
“他们不会反扑,只会内乱。”赵红玉转向这位老将军,眼神明亮,“三十营十万兵马,断粮三日便会军心涣散。我们只需在狼山与黑水河之间的山谷设伏——”
她在沙盘上圈出一处狭长的山谷,那里两侧是陡峭的山崖,谷口狭窄:“派五千精兵埋伏在此,多备滚木礌石。辽军中军得知粮草被烧,定会下令撤军,左营三万兵马撤退时必经此谷。”
她将二十枚白陶俑摆在山崖上,十枚放在谷口:“待辽军进入谷中,先滚下礌石堵住谷口,再从两侧山崖扔下点燃的硫磺弹——”
“硫磺弹?”夏竦忍不住追问,“那东西威力甚微,只能熏人。”
“寻常硫磺弹自然不行,但混上桐油和硝石便不同了。”赵红玉解释道,“弟子们会在山谷两侧的树丛中预先洒上火油,硫磺弹落地引燃树丛,浓烟会顺着山谷蔓延。辽军在谷中无处可逃,要么被浓烟呛死,要么慌不择路互相踩踏。”
她拿起代表辽军左营的黑陶俑,轻轻一推,让它们尽数落入山谷:“此时谷口的宋军杀进去,五千人足以收拾残兵。至于辽军右营和中军,见左营覆灭,又无粮草,不出五日便会自行溃散。”
周侗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他盯着沙盘,仿佛真的看到了火光冲天的渡口、浓烟弥漫的山谷,以及溃败奔逃的辽军。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公主的战术看似轻巧,却处处掐住了辽军的七寸——水源、粮草、地形,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无比,比他的强攻战术不知要高出多少筹。
“那……那辽军若分兵护送粮草呢?”周侗仍不死心,追问了一句。
“他们不敢分兵。”赵红玉语气肯定,“辽主耶律宗真生性多疑,此次南犯本就遭国内贵族反对,若分兵护送粮草,被人举报‘拥兵自重’,他怕是要先斩了领兵将领。”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彻底敲碎了周侗最后的疑虑。他久在禁军,最懂帝王心术,耶律宗真的多疑是出了名的,赵红玉的判断确实没错。
狄青突然站起身,朝赵祯拱手道:“陛下,公主此计精妙,以最小代价破敌,实乃上策!”
观礼台两侧的官员们如梦初醒,纷纷附和。夏竦捋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看向赵红玉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赵祯脸上露出笑容,龙颜大悦:“好!好一个以柔克刚,红玉果然有勇有谋!”
周侗望着沙盘上那片被白陶俑围困的山谷,手中的象牙笔“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赵红玉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无比郑重:“末将有眼无珠,公主妙计,周某甘拜下风!”
阳光穿过云层,恰好落在赵红玉身上,银灰色劲装反射出清冷的光泽。她望着沙盘上的山河,忽然想起现代军事学院里的那句校训:“最好的战术,是让敌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千年前的北境沙场,与现代的军事理论在此刻奇异地重合。她知道,这场推演的胜利,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雁门关外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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