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尘土与耻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两人回到今井屋。宗义庆胸口的闷痛提醒着那沉重的一脚,而少贰雪则彻底沉默下去,像一尊失去所有温度的冰雕。她不再擦拭她的刀,只是终日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堺町灰蒙蒙的天空,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宗义庆以为,这残酷的现实终于让她看清了。他默默处理着虎口的裂伤,忍受着肋骨的隐痛,开始尝试将注意力转移到前厅的算盘声和商谈中,试图在这铜臭之地寻找一线生机。
然而,少贰雪的沉默并非认命,而是绝望酝酿出的、更偏执的孤注一掷。她无法接受复仇之路就此断绝!武士的尊严可以破碎,但血仇必须得报,弟弟必须救出!她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宗义庆摆脱“废物”之名、获得一丝武士立足之地的支点。哪怕是最卑微的立足点!
几天后,当宗义庆拖着疲惫的身体(白天需在今井屋帮忙做些轻省的杂活)回到偏房时,少贰雪罕见地没有待在角落。她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僵硬。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但纸质粗糙的信笺。
“穿上你最干净的衣服。”她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明天一早,跟我去见一个人。”
宗义庆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看着她握着信笺、指节发白的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雪…我们…”
“闭嘴!”少贰雪猛地转身,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这是最后的机会!我…我求来的!”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屈辱和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为了这封措辞含糊、价值微薄的推荐信,她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是低声下气地哀求某个早已断了联系的落魄旧识?还是用她仅存的、属于“少贰”姓氏的最后一点尊严去交换?她永远不会说,但宗义庆能从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决绝里,感受到那份沉重。
宗义庆沉默了。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痛苦,任何拒绝的话语都显得苍白而残忍。他默默地换上了一件今井屋发的、还算干净的靛蓝色学徒布衣。
翌日清晨,天色阴郁。目的地是阪本城下町边缘一处相对“体面”的区域,一座挂着“阪本奉行别当山崎忠次郎”木牌的宅邸。虽非城主居所,但也颇为气派,高墙黑瓦,门口有穿着半具足的卫兵把守。
少贰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所有的情绪,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丝属于武士的、最后的体面。她上前,向卫兵说明来意,并递上那封视若珍宝的信笺。
卫兵斜睨了一眼信笺的落款(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衣着寒酸的宗义庆和虽然冷冽但明显落魄的少贰雪,鼻子里哼了一声:“等着。”他拿着信笺转身进了旁边的门房。
等待。漫长的、屈辱的等待。
他们被要求站在大门侧面的冰冷石阶上,远离正门。石阶坚硬冰冷,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骨髓。初春的寒风卷起尘土和枯叶,扑打在脸上。与他们一同等待的,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浪人,以及一个牵着瘦马、满脸风霜的老农。他们如同被遗弃的垃圾,堆砌在权力门庭的角落。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内偶尔传出卫兵粗鲁的呵斥、办事者卑微的应诺,以及隐约的、属于官僚特有的、慢条斯理的喝茶声。每一次门房小门开合,都引得等待者们一阵骚动和期盼,但换来的往往是卫兵更不耐烦的呵斥:“急什么!等着!”
宗义庆感觉肋下的旧伤在寒气中隐隐作痛,双腿也有些发麻。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少贰雪。她站得笔直,如同一柄插在石缝里的断剑,眼神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与希望的朱漆大门,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她在用全部的意志力,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终于,在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门房的小门再次打开。一个穿着青色小袖(下级役人服饰)、神情倨傲的年轻武士走了出来,手里捏着那封皱巴巴的信笺。他眼皮微抬,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目光扫过石阶上的人群,最终落在少贰雪和宗义庆身上。
“少贰雪?宗义庆?”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懒洋洋的,透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是!”少贰雪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宗义庆也跟着行礼。
年轻武士用指尖弹了弹信笺,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之物。“跟我进来吧,大人有空了。”语气如同施舍。
穿过一道狭窄的、光线昏暗的回廊,来到一间还算整洁,但陈设简单的偏厅。厅内弥漫着劣质线香和旧纸张的味道。吉田三郎示意他们在下首的冰冷榻榻米上跪坐等候,自己则走到上首一张矮几后坐下,慢悠悠地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书,仿佛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又过了许久,矮几后的纸门才被拉开。一个穿着藏青色直垂、留着两撇精心修剪小胡、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踱步进来。他便是三好家重臣筱原长房任命的代官山崎忠次郎,掌管着部分治安和民政的小官僚。他脸上带着一丝宿醉未醒的慵懒和不耐烦,看也没看跪坐着的两人,径直走到上首坐下,接过年轻武士恭敬递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气。
“什么事?”山崎忠次郎眼皮都没抬,啜了一口茶,声音含糊。
年轻武士立刻将那份推荐信呈上,低声解释了几句。
山崎忠次郎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在宗义庆身上慢悠悠地刮过。那目光充满了审视、挑剔和不耐烦。
“宗义庆?对马宗家旁支?”他放下茶杯,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没听说过。对马?离这儿十万八千里。你说你是武士?”他拿起推荐信,随意地抖了抖,“有谱代家臣作保吗?有斩杀敌酋的功勋文书吗?有哪位大人物的亲笔举荐吗?嗯?”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铁链,一层层套在宗义庆身上。每一个问题,都是他无法逾越的高墙。谱代家臣?对马本家恨不得他死。功勋?他只有逃亡和失败。大人物的举荐?少贰雪求来的这封含糊其辞的信,恐怕连敲门砖都算不上。
宗义庆沉默着,低垂着头。
少贰雪急切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山崎大人!宗义庆虽出身旁支,但心志坚韧!只是…只是暂时时运不济!他精通算数,可为大人分忧文书琐事!他…”她试图寻找宗义庆身上任何可以被利用的价值。
“算数?文书?”山崎忠次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刻薄、充满鄙夷的弧度,他打断了少贰雪的话,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宗义庆苍白、带着伤后憔悴的脸上,“一个连刀都拿不稳、气息虚浮、伤痕累累的废物,跟我谈算数文书?”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嘲讽:
“看看他这副样子!脸色惨白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走路都打晃!腰都挺不直!哪一点像个武士?!我看,是堺町哪个商屋的掌柜给了你几个臭钱,让你编个武士身份,跑我这里来讨个闲差养老等死的吧?!嗯?!”
“你…!”少贰雪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瞬间爆发出滔天的杀意!被诬蔑为收受商贾钱财!这是对她武士尊严最恶毒、最彻底的践踏!她腰间真刀瞬间出鞘三寸!寒光乍现!
“雪!”宗义庆低吼一声,不顾肋下剧痛,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死死抱住了少贰雪拔刀的手臂!他感觉到她手臂上传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力量和杀意!伤口被剧烈牵动,疼得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滚!”山崎忠次郎被少贰雪的拔刀动作惊了一下,随即暴怒,猛地一拍矮几,茶水四溅!他指着门口,声色俱厉地咆哮:“带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废物!立刻给我滚出去!再敢放肆,以谋刺官员论处,格杀勿论!”
年轻武士和门外的卫兵闻声立刻冲了进来,手按刀柄,虎视眈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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