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田埂让秋阳晒得冒热气。
麦子浪头滚着金，眼看又是个沉甸甸的好年成。
柳青青蹲在地头掐了穗麦子，指尖捻着饱满的麦粒，心里头也跟着亮堂起来：
自打办了扫盲班，村里晚上就飘着读书声，这声音比啥都让她踏实。
可一忙起来，她就成了个停不下来的陀螺。
白天扎在地里指导农活，琢磨着咋把犁头改得更省劲儿；
晚上趴在桌上备教案，灯油熬干了才舍得睡。
身子累得打晃不说，眉头也拧成了个疙瘩。
这天夜里，柳青青又趴在桌上赶教案。
油灯芯子“噼啪”跳了下，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长长地拉着，像棵缺了水的庄稼。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睫毛垂着，在眼下扫出一小片灰影，连带着嘴角都往下耷拉着。
“青青，还没歇？”
门口传来李明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像春日里晒过的被窝。
柳青青抬头，见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沿冒白汽，一步轻一步重地挪进来——怕汤洒了。
“李明哥？咋还没睡？”
柳青青嗓子带着点哑，却撑着笑。
李明把碗往桌上一放，姜味儿混着热气扑了满脸：
“瞅你灯亮着，估摸着又熬到这时候了。灶上煨了姜汤，趁热喝。”
柳青青捧起碗，碗沿烫得她指尖缩了缩。
抿一口，辛辣味儿裹着热流往下滑，打喉咙暖到心口，刚还发僵的身子骨“腾”地一下就松快了。
“真好喝。”
她笑出俩梨涡，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李明哥，你咋啥都会？”
李明蹲在她对面，瞅着她眼下的青黑，眉头皱成个川字：
“你呀，就是太实心眼，啥活儿都往自个儿肩上扛。
身子是本钱，垮了咋带着大伙儿往前奔？”
柳青青拿勺搅着碗底的姜丝，鼻尖有点酸。
道理她比谁都懂，可手里攥着全村人的盼头，松一分都不敢。
“李明哥，真的，这阵子要没你……”
她吸了吸鼻子，扫盲班的桌椅你修，黑板你刷，晚上还总变着法儿送吃的：
我这根弦早绷断了。
李明咧嘴笑，露出俩小虎牙：
“傻丫头，跟哥客气啥？能给你搭把手，我心里乐意着呢。”
他一笑，屋里的姜香都甜了几分。
柳青青望着他，突然想起刚进村那会儿：
脚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瞅着啥都眼生，夜里躺在土炕上直掉泪，觉得自个儿就是个多余的。可后来，看着婶子们缠着问“这个字咋念”，看着娃们把作业本递过来时眼里的光，她才慢慢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靠山屯的一棵苗。
“刚来的时候，我总怕自个儿没用。”
她轻声说，“现在看着村子一天一个样，才敢想——我好像也能扎下根了。”
李明没吭声，就那么望着她。
眼神软得像刚化冻的春水，把她整个人都泡在里头。
柳青青被他瞅得脸发烫，刚要低头，手腕突然一暖——李明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老茧，糙乎乎的，却烫得她指尖发颤。
“青青，”李明的声音也哑了，“不管你以前是啥样，现在你是靠山屯的柳青青。往后有我呢，天塌下来哥给你顶着。”
柳青青的心“咚”地一下，像麦浪里惊起的兔子，乱蹦乱跳。
她知道李明对她的心思，像田埂上的草，藏不住。
其实她自己呢？
瞅着他扛着锄头往地里走的背影，听着他跟娃们打趣的笑声，心里早长出了青芽。
可她心里头压着个大秘密：
她不是这个年代的人。
万一哪天露了马脚，不光自己麻烦，还得连累李明。
“我……”她刚要开口，李明却捏了捏她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他望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你的过去我不问，将来啥样我不管。
我就认现在这个你——心眼好，肯下力，让整个靠山屯都亮堂起来的柳青青。”
热流“轰”地冲上头顶，柳青青的眼泪“吧嗒”掉在碗里。
她猛抬头，撞进李明的眼睛里——那里面盛着她，满满的，再也装不下别的。
李明往前凑了半步，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他的胳膊结实得像树桩，带着泥土和阳光味儿。
柳青青的脸贴在他粗布褂子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突然觉得，就算天塌下来，有这双手撑着，她也不怕了。
第二天一早，柳青青和李明一前一后往扫盲班走。
她手里抱着教案，李明扛着块新劈的黑板，俩人胳膊肘时不时碰一下，就红了脸，偷偷笑。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王婶子扯着嗓子喊：
“哎呦，青青丫头今儿气色真好！李明小子，你也来啦？”
一群等着上课的村民“哄”地笑起来，眼神在俩人身上打转转。
柳青青的脸烫得能烙饼，李明却梗着脖子喊：
“婶子们别瞎瞅，快上课了！”
笑声更响了。
往后的日子，靠山屯添了桩“公开的秘密”。
柳青青的案头总摆着热乎饭，李明的褂子上常沾着粉笔灰。
晚上送汤得趁着月亮没爬高，摸黑走田埂，踩了好几回泥坑，俩人却笑得直不起腰。
柳青青看着李明扛着锄头在地里忙活的背影，心里甜丝丝的。
她知道，自己没选错。
这人不光是她的男人，更是她的拐棍，她的靠山，是往后日子里，跟她一起把靠山屯种成金窝窝的人。
田埂上的麦浪还在滚，俩人手拉手走在里头，影子被秋阳拉得老长，像两棵往一块儿靠的树，根，早就在土里缠在了一起。
柳青青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大秘密”，心里打鼓。
可只要李明的手攥着她，她就觉得——多大的坎，俩人搭着手，总能迈过去。
毕竟，日子是往前奔的，爱也是往上长的。
就像地里的苗，晒足了太阳，喝够了水，总能结出甜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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