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挂钟的滴答声中，周秀芬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
三只蓝边碗像三枚温润的月亮，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泛着光。
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十分，分针刚扫过数字2。
“他李叔硬塞给我两斤草莓，说是他家大棚里新摘的。”林建国提着塑料袋走进来，草莓上还沾着点点水珠，“我洗了一盘放在厨房，等小川回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妻子盯着空着的座位发呆。
在老机械厂工作的那双粗糙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夹了一筷子清炒油麦菜放进她的碗里：“小雨昨天说，她哥约了心理基金会的新顾问谈社区援助项目。那姑娘说话直，说现在年轻人做公益比上班还拼命。”
周秀芬用筷子尖拨弄着碗里的青菜，菜叶上的油光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前几年他在互联网公司加班，我能守着电话坐到后半夜，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才敢合眼。有一回他说在公司打地铺，我愣是裹着棉袄摸到写字楼，在消防通道里闻了半宿泡面味。”她突然笑了，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丈夫的碗里，“今儿倒怪了，看钟的时候没心慌，反而觉得……灶上的汤热着，电视开着，这样也挺好。”
林建国咬了一口排骨，酸甜的汁水溅到了蓝布衫上。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那块手帕还是周秀芬结婚时绣的并蒂莲，针脚都磨得模糊了：“上次社区的小陈护士来做心理评估，说咱们这叫‘安全型依恋’。我琢磨着，这不就是孩子飞得高了，咱们也敢在地上种花了吗？”
厨房的抽油烟机突然“嗡”地响了一声，周秀芬起身去关掉它，经过玄关时瞥见挂钩上的伞——林川今早出门说要下雨，结果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
她伸手摸了摸伞面，帆布还是干的，就像摸在自己二十年前织的毛衣上。
社区中心的会议室里，投影仪的光照在林川脸上，形成明暗的分界线。
他盯着屏幕上“静默援助通道推广方案”的PPT，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苏晚坐在长桌对面，正和志愿者讨论物资调度，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又低头看表——七点十二分，和上周三、上周五是同一个时间。
“要提前走吗？”散会时，苏晚把保温杯递给他。
杯身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我记得你爸说过，你们家晚饭向来准时。”
林川接过杯子，不锈钢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掌纹：“上周二我加班到八点，我妈发微信说‘汤在砂锅里，温着’；上周五我陪小雨谈融资，我爸打电话就问‘要不要带两斤草莓’。”他转动杯盖，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屋檐角的铜铃，“以前他们总说‘早点回来’，现在反而怕耽误我。”
苏晚把会议记录收进帆布袋，袋口绣着的小太阳被灯光照得发亮：“小陈护士跟我说，你妈最近在社区学插花，你爸报了老年书法班。昨天我去送活动通知，看见你爸在写‘心有归处’，墨迹还没干呢。”
林川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真正的自由不是我能陪多久，而是他们不怕我走远。”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了，去买样东西。”
旧书店的橱窗蒙着一层薄灰，但擦出了一块方方正正的亮斑。
林川站在光斑里，盯着那本《家用电器维修图解》——书脊已经很脆了，封面上印的熊猫牌收音机却鲜艳得像新的一样。
二十年前，父亲总是在台灯下翻看这本旧书，拆坏第三个收音机的时候，母亲举着锅铲骂他“败家”，最后却偷偷去废品站捡零件。
“老板，这本。”他的指尖拂过书皮，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小伙子有眼光，”秃头老板从藤椅里直起身子，“这书还是八十年代的版本，现在年轻人谁还修家电啊？”他包书的时候多裹了一层牛皮纸，“是你爸要的吧？我看这书角磨的样子，跟我家老爷子那本一模一样。”
街角的生煎铺飘来焦香，林川买了十个，纸袋底部很快就洇出了深褐色的油印。
他站在铺子前等打包，听到两个老太太聊天：“老林家那小子现在可有出息了，听说要搞什么老手艺庇护所？”“可不是嘛，他爸那手修收音机的绝活，总算能传下去了……”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的时候，林川站在老屋的院门口。
门没关严，透出一线暖光，还夹杂着电视里老电影的配乐——是《甜蜜蜜》，邓丽君的声音像化在茶里的糖。
他推开门，看见父母蜷缩在沙发上打盹。
父亲的头歪在母亲的肩上，母亲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背上，就像二十年前哄他睡觉那样。
生煎包的香味先飘了进去。
周秀芬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时还有些睡意：“回来了？”她要起身，被林川按住肩膀，“汤在锅里，我去热一下——”
“我来。”林川脱下外套挂在玄关，经过沙发时瞥见父亲腿上摊着一本新的《书法入门》，书页间夹着半朵干枯的雏菊，应该是母亲插花时落下的。
厨房的砂锅盖刚掀开，热气就裹着玉米排骨汤的香甜味道涌了出来。
林建国揉着眼睛走进来，睡衣领口歪着，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旧伤疤——那是他当年在机械厂被铁屑崩到留下的：“下次早点说，咱爷俩还能喝两盅。”他从橱柜里找出半瓶黄酒，“上次小雨带来的，说这酒温了很香。”
林川盛汤的手停了一下。
以前父亲总是说“喝酒误事”，现在却主动找酒了。
他接过酒壶，放在灶上用小火温着，看着酒液在壶里泛起细小的气泡：“周六上午九点，川晚工坊要挂牌‘宁州老手艺庇护所’。”他舀了一勺汤吹凉，“爸，您那套修收音机的工具，该拿出来见见光了。”
林建国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像年轻时在车间发现宝贝零件那样：“我就说那套工具没白留！前几天还翻出一个老电子管，擦干净能当……”
“先喝汤。”周秀芬端着生煎包走进来，“小心烫着舌头。”她把装草莓的玻璃碗推到林川面前，“洗过了，很甜。”
深夜十一点，小陈护士对着电脑揉着眉心。
屏幕上的三条曲线像三条游向不同方向的鱼——林建国的睡眠曲线在十一点准时下降，周秀芬的阅读曲线在十点半达到峰值后平缓下降，林川的活动轨迹直到凌晨一点才归于静止。
但三张皮质醇监测图上，波动都像春天的湖面，只有细碎的涟漪。
她在报告备注栏里敲下：“家庭安全感已从‘依赖个体’转向‘彼此支撑’。”鼠标点击保存的时候，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上——那是上周社区活动时拍的，林川蹲在父母中间，三个人的笑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林川的卧室里，台灯散发着暖黄色的光。
他翻开日记本，钢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水在灯光下泛着蓝光：“以前总怕他们等我，现在才明白，最深的陪伴……”笔锋顿了一下，落下重重的一点，“是他们都忘了催我回家。”
风掀起日记本的扉页，露出夹在里面的《家用电器维修图解》。
书脊上的灰尘被吹开，露出一行褪色的钢笔字：“建国同志收，秀芬赠，1987年春。”
窗外的老桂树沙沙作响，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
林川合上日记本，听到客厅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摸黑去厨房喝了口汤，又像是有人把一本旧书轻轻放进了工具箱。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系统提示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今日亲情值+3】【累计1008】。
他看了一眼，伸手按灭屏幕，转身时瞥见窗台上的日历——周六，9月15日，上午九点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老手艺庇护所挂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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