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敲击声是苏清世界里唯一恒定的背景音。
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城市庞大的钢铁骨架在窗外沉入一片模糊的光晕里，写字楼这一角却亮得刺眼。显示屏惨白的光映着她发青的眼圈，像两团淤积的、化不开的疲惫。最后一个该死的PPT图表终于对齐，她指尖发颤地按下保存键。
“呼……”一口浊气还没完全吐出，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狠狠拧了一把。
剧痛。窒息。
眼前绚烂的金星瞬间炸开，随即被汹涌而来的、纯粹黏稠的黑暗吞噬。身体脱离控制，直直向后倒去，办公椅轮子在地面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归于沉寂。无人听见。
……
意识是被一股难以形容的酸馊气味强行拽回来的。
不是消毒水，不是她工位旁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而是一种……混杂着劣质油脂、隔夜面食发酵、还有陈旧木头霉烂的、极其霸道的气味，直冲鼻腔深处。
苏清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没有熟悉的格子间顶灯。头顶是黑黢黢、带着明显弧度、糊着黄褐色泥巴的……房梁？几根粗陋的椽子横在那里，挂着细密的蛛网和灰尘穗子。
她躺在一张硬邦邦的炕上，身下粗布床单磨得皮肤生疼。空气又闷又浊，那酸馊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挥之不去。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
“唔……”她想动，喉咙里干得冒烟，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就在这时，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绝望，像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灌入脑海！
潘金莲！
武大郎！
阳谷县紫石街！不，不对，是清河县狮子街！
西门庆！王婆！毒药！武松！血溅鸳鸯楼！被挖心肝！
一幅幅画面，血腥、淫靡、狰狞，带着古白话文字特有的冰冷触感，疯狂冲击着她的认知。最后的定格，是《水浒传》和《金瓶梅》里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恶毒放荡的妇人形象——潘金莲！
“不……不可能……”苏清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还算干净的手，皮肤算得上细腻，绝不是她那双因常年敲键盘而指节略粗的手。再往下，是覆盖在薄被下、属于一个年轻女子的、曲线起伏的身躯。
这不是梦！那心脏被攥紧的剧痛，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坠落感……是真的！
她死了。那个叫林晓薇的、被报表和PPT淹没的社畜，死在了凌晨三点的写字楼里。
然后，她成了潘金莲。在这个礼教吃人、律法如同虚设、人命贱如草芥的晚明市井地狱里，成了开局就被设定好惨死结局的潘金莲！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侧过身，对着冰冷的泥土地面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
绝望。纯粹的、铺天盖地的绝望。比连续加班三个月看不到尽头还要绝望一万倍！
她想回去！回到那个虽然卷生卷死但至少安稳的格子间！回到那个有空调有外卖有抽水马桶的世界！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死死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祈求、咒骂！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神佛、系统、未知存在都呼唤了一遍！
给我回去！让我回去！我不要当潘金莲！
时间在死寂和酸馊的气味中缓慢爬行。几息，也可能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白光，没有提示音，没有空间扭曲。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几声鸡鸣，还有远处模糊的市井喧嚣——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小贩有气无力的吆喝，一切都真实得令人心胆俱裂。
冰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也彻底浇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回不去了。
她，苏清，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社畜，被永远地困在了这个名为潘金莲的躯壳里，困在了清河县狮子街这间弥漫着酸馊炊饼气味的破屋里，困在了通向武松尖刀和身败名裂的死局之中。
地狱之门，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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